第84章 横梁立誓-《工科大明》

  廷议风波过后三日,陆仁料定此时首辅刘健心绪已稍平,却仍未改初衷,正是拜会的时机。

  他并未提前递帖,只让格物商会的工匠连夜赶制出一具小巧精致的蜂窝煤炉,又备好一箱上好的蜂窝煤。清晨,他便带着这两样东西,径直往首辅府邸而去。

  刘府门房见是近日风头正盛却也是争议缠身的陆状元,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传。

  刘健正在书房练字,闻报笔锋一顿,墨点滴落,污了上好宣纸。他本欲直接回绝,但转念一想,倒要看看这个以“六元及第”之身却满口“匠作之术”、“锱铢之利”的状元郎,究竟有何等辩才,敢行此“败坏斯文”之事。

  “让他到偏厅等候。”刘健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陆仁在偏厅等了近半个时辰,茶已凉透,方才见到刘健缓步而来。老首辅身着家常澜衫,面色平静,眼神却如古井深潭,看不出喜怒。

  “下官陆仁,拜见元辅。”陆仁执礼甚恭。

  刘健略一抬手,算是回礼,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并未寒暄,直接开口,语气疏离:“陆修撰不在翰林院清修学问,来老夫这陋舍,有何见教?”话语中“清修学问”四字,刻意加重,暗含讥讽。

  陆仁心知今日必是艰难之旅,却也不慌,坦然道:“下官今日冒昧叨扰,是为西山石炭官督商办一事,想向元辅细陈其中原委,或有元辅未知之详情。”

  “哦?”刘健眼皮微抬,端起凉茶抿了一口,“此事廷议已毕,还有何可说?莫非陆修撰以为,老夫是那般易被巧言令色所动之人?”言辞如刀,毫不客气。

  陆仁深吸一口气,知道寻常说理已无用,必须直指核心,以情动之,以理撼之。他站直身躯,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健,声音陡然提高:

  “元辅!下官知您忧心朝廷体统,士人清誉,此乃老成谋国之言,下官岂敢不敬?然下官斗胆请问元辅,可知严冬腊月,京师寒士冻毙于陋巷之时,体统可能御寒?可知边关将士因饷银不足、衣甲单薄而饥寒交迫之时,清誉可能充饥?”

  刘健面色一沉:“放肆!国事艰难,自有朝廷法度……”

  “朝廷法度若能解黎民倒悬,下官今日又何必站在此处!

  ”陆仁打断了首辅的话,情绪激动,他向前一步,手指窗外,仿佛指向那无形的苍生,“元辅!您位居庙堂之高,可知百姓炊薪之艰?砍樵伐薪,妇人孺子每日往返数十里,所得不过数捆,价昂而烟浓!多少人家,舍不得一整块煤石,只得敲碎掺土,弄得满屋狼藉,烟火熏灼,目疾肺病由此而生!西山之煤,埋藏于地,犹如璞玉蒙尘!若能以新法开采,制成这高效耐烧的蜂窝煤,”他指向厅角那箱礼物,“则寻常百姓家,每日不过花费一二文钱,便可享终日温暖,洁净炊烟!此非与民争利,实乃授民以利!”

  刘健眉头紧锁,却并未立刻斥责,只是冷冷道:“巧言善辩!纵有微利,岂能与朝廷体统、士人风骨相提并论?”

  “风骨?”陆仁猛地抬头,眼中仿佛有火焰燃烧,他忽然抬手指向厅堂正中的横梁,声音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若这风骨,是漠视百姓疾苦的冷眼旁观,下官宁可不要这风骨!”

  “若这体统,是阻碍民生改善的僵化教条,下官宁可打破这体统!”

  “若这清誉,是筑基于万民冻馁之上的虚名,下官宁可玷污这清誉!”

  “读书人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下官不才,愿以此身,效仿先贤,为生民立一温暖灶台,为百姓开一便利之源!此方是吾辈读书人真正的立心立命!”

  四句话,一句比一句沉重,一句比一句激昂,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偏厅之中,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刘健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和尖锐话语震动了,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色变幻不定。他一生恪守礼法,维护道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逆不道”地直言挑战,却又偏偏句句扣着“生民”二字,让他难以直接用“荒谬”二字驳斥。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陆仁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知道言语已尽,剩下的唯有实证。他不再多言,走到那箱蜂窝煤和特制炉具旁,沉声道:“空言无益,请元辅一观此物。”

  他不待刘健回应,便熟练地打开小巧的铁皮炉门,填入一枚蜂窝煤,用火引点燃。不过片刻,淡蓝色的火苗便均匀地从煤孔中冒出,火力平稳而旺盛,几乎无烟无味。

  “元辅请看,”陆仁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此物名为蜂窝煤,原料即是西山石炭。相比传统煤石或柴薪,其火力更旺,耗时更久,价格更低廉,且烟尘极少,于居家卫生、身体健康大有裨益。一户寻常人家,一日两三枚足矣。若西山矿开,此物可廉价供应京师百万户,其省下的薪柴钱、医药钱,其带来的温暖洁净,何止百万银两之数?此乃实实在在的德政!”

  炉火噼啪,映照着陆仁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刘健复杂的神情。老首辅的目光在那稳定燃烧的炉火上停留了许久,空气中的暖意与几乎闻不到的烟味,与他认知中烟熏火燎的煤炉截然不同。

  然而,良久,刘健眼中的波动最终还是归于沉寂。他缓缓站起身,看也不看那炉火,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淡与疏离:“陆修撰,你的心思,你的巧技,老夫看到了。然则,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士林有士林的规矩。利之所在,弊亦随之。今日或许能利民,他日恐生大患。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请回吧。”

  说完,他竟不再给陆仁任何辩解的机会,转身拂袖,径自向后堂走去。

  陆仁看着首辅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兀自燃烧、散发着温暖与希望的炉火,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却并无后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空无一人的主座躬身一礼。

  “下官告退。这炉火与煤饼,留与元辅体察。望元辅有朝一日,能知此物之温,并非仅在于炉灶之间。”

  言毕,他挺直脊梁,转身走出了这座冰冷而固执的府邸。门外秋风萧瑟,但他的目光却越发坚定。首辅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但他知道,工科兴国的道路,绝不会只有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