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记忆的痒痕-《记忆之囚》

  那枚小小的黑色通讯器,被陆寻攥在手心,像一块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带着万年寒气的石头。

  坚硬,冰冷,棱角分明。

  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股尖锐的物理痛感,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他那濒临崩溃的绝望气球,让他从一片混沌中,稍稍找回了一点现实感。

  这不是原谅,更不是和解。

  这是叶晚在那堵她亲手砌起来的、坚不可摧的透明高墙上,悄悄为他留的一道看不见的裂缝。

  是这片令人窒息的、纯白的寂静里,唯一的……救命索。

  他盯着这枚通讯器看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眼球都开始发酸。他没有开机,甚至没有去想该用它来发送什么。

  解释?道歉?还是质问?

  不,都没意义了。

  他现在就像一个在考场上睡过头,醒来发现距离交卷只剩十分钟的学渣,任何临阵磨枪的挣扎,都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他需要先把自己这台快要报废的破烂机器,重新拼凑起来。

  陆寻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桌前,沉默地拧开了那支蓝色的军用抗生素,给自己来了一针。冰凉的药剂顺着血管流遍全身,高烧带来的混沌感被暂时压了下去。然后,他打开那个保温饭盒,一股浓郁的肉汤香气扑面而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闻到过这种属于“人间”的味道了。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动作机械,味同嚼蜡。胃里暖和了起来,但心里那个大窟窿,依旧呼呼地灌着冷风。

  吃饱喝足,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吞没。陆寻几乎是摔回床上的,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波啊,这波是血条见底,原地回城补给。

  他以为自己会再次坠入那个充斥着血腥与背叛的凶案现场,再次以顾知行的视角,体验那场无尽的折磨。

  但这一次,没有。

  梦境的画风,变了。

  ……

  他像一个幽灵,飘浮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

  四周是望不到头的、冰冷的金属墙壁。无数造型奇特的精密仪器安静地矗立着,发出极低频率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氧和消毒水混合的、干净到不真实的化学气味。

  这是一个实验室。

  他没有身体,只是一团意识,一个摄像头的视角。他看着几个穿着同样白色无菌服、面容模糊的身影在仪器间穿梭忙碌,他们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半句多余的交流。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源自骨髓的熟悉,又有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

  忽然,画面毫无征兆地切换了。

  刺眼的阳光,青草的芬芳,还有孩子们的嬉笑声。

  他站在一片温暖的草地上,眼前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栗色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她正弯着腰,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男孩说着什么,声音温柔得像四月的春风。

  陆寻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一种巨大的、混杂着依恋和悲伤的情绪攫住了他。他想开口,想喊一声“妈妈”,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但他没有腿。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背影,拼命想看清她的脸。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她的脸就像被打了马赛克一样,永远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那个小男孩,又是谁?

  画面再度撕裂,切换。

  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黑暗,也不是纯白。

  那是一种“空”。

  一种被强行挖去了一块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他能“感觉”到,那里本该有东西。也许是一场热闹的生日派对,也许是第一次骑自行车的午后,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和父母一起看电视的夜晚……那里本该有属于他童年的、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可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不断发出“滋滋”声的、扭曲的雪花噪点。

  一种被硬生生剥夺了过去的窒息感,像水泥一样灌进了他的肺里。他想尖叫,想挣扎,想把手伸进那片空白里,哪怕只抓出一丝半点的回忆碎片。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就像一个被绑在铁轨上的囚犯,眼睁睁地看着一列名为“遗忘”的火车,从他最重要的记忆上,一遍又一遍地碾过。

  这种感觉,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痒。

  一道永远无法愈合,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它存在的,记忆的痒痕。

  “不——!”

  陆寻猛地从床上弹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湿透了后背,与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黏连在一起,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窗外,天光微亮。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陆寻呆呆地坐着,梦里那三段光怪陆离的碎片,像病毒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复制粘贴。

  实验室、女人的背影、被挖空的童年……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前所未有的清醒。

  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迷雾。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有的问题,都源于那份从顾知行大脑里“下载”来的凶杀记忆。他以为自己只是个倒霉的U盘,不小心拷到了一个要命的病毒。

  他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卸载”这个外来的病毒。

  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那份凶杀记忆,或许根本不是病毒本身。

  它只是……一把钥匙。

  一把用来打开他自己大脑深处、那个被层层加密、被他自己都遗忘了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这些新出现的记忆碎片,这些让他灵魂都在发痒的“痒痕”,它们不属于顾知行,更不属于那个凶手。

  它们是他自己的!

  是他被偷走、被抹除、被深埋的,属于“陆寻”这个人的,真正的过去。

  “我操……”

  陆寻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指尖,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搞了半天,他以为自己是在帮别人找真相,结果,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谜团。

  他不是被鬼附身了。

  他自己,就是一座闹鬼的房子。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却也带来了一丝扭曲的、破釜沉舟的兴奋。

  他的问题,远不止一份窃来的凶杀记忆那么简单。

  陆寻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枚黑色的通讯器上。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把这玩意儿当成一根和叶晚之间藕断丝连的救命索。

  那么现在,它有了新的定义。

  那是一件工具。

  一件他要用来撬开自己过去,撬开这个被谎言和阴谋层层包裹的世界的……工具。

  他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