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保定府外的药铺-《河葬》

  紧赶慢赶,又走了七八日山道,眼前景象终于渐渐开阔。土黄色的官道出现了,虽然依旧坑洼,但总算有了人迹。远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到一座城池的轮廓,灰蒙蒙地趴在天底下,像头疲惫的巨兽。

  “前面就是保定府地界了。”凌虚子指着那城池方向,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九省通衢,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更是袁宫保的直隶总督衙门坐镇处。龙蛇混杂,水浑得很。”

  陈继祖望着那城池,心里五味杂陈。总算到了人多的地方,可这地方,却比深山老林更让他觉得危险。

  凌虚子并未直接带他进城,而是在城外西南方向,一个叫“清水店”的镇甸外停了下来。这镇子靠着一条浑浊的河流,码头上泊着些小船,街上行人不多,透着股小心翼翼的萧条。

  镇口有家不起眼的药铺,招牌上写着“济生堂”三个字,漆色斑驳。凌虚子整了整破旧的道袍,对陈继祖低声道:“跟紧我,少说话。”

  药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正在捣药的老者,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抓药还是瞧病?”

  凌虚子走上前,并未直接答话,而是用手指在柜台上,有节奏地敲了三长两短,然后食指轻轻点了点柜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刻着葫芦图案的标记。

  那捣药的老者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了一下凌虚子,又瞥了一眼他身后泥猴子似的陈继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道友从何处来?”老者声音沙哑。

  “云深不知处。”凌虚子稽首。

  “往何处去?”

  “随缘而安。”

  老者沉默片刻,放下药杵,站起身:“后院说话。”

  三人穿过柜台旁一扇小门,来到一处狭小的天井。天井里也堆满了晾晒的药材,角落里有一口井。

  老者关上小门,这才对凌虚子拱手,语气恭敬了些:“不知是傩门的师兄驾到,失敬。老夫姓吴,是此间掌柜。师兄此行……”

  凌虚子还礼:“吴掌柜客气。贫道凌虚子,携这位小友北上,路遇些麻烦,想在贵宝号暂歇两日,打听些消息。”他并未提及陈继祖身上之物,只说是“麻烦”。

  吴掌柜目光再次扫过陈继祖,尤其在看到他背上那显眼的蓝布包裹时,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师兄开口,自无不可。只是……”他压低了声音,“近日保定府周边不太平,官府盘查得紧,听说是在搜捕前朝余孽,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奇人异士’。师兄和这位小友,还需小心。”

  “哦?”凌虚子眉头微挑,“搜捕余孽是常事,这‘奇人异士’又从何说起?”

  吴掌柜凑近些,声音更低了:“听说,是总督衙门那位周秘书长下的令。明面上是搜捕,暗地里,好像是在找……懂得炼制‘特殊丹药’或是能辨识‘地脉矿藏’的人。前几日,连城外紫云观的一位老道,都被‘请’进总督衙门了,至今未归。”

  陈继祖心里咯噔一下。炼制丹药?辨识矿藏?这不正对应着星陨镇的“阴元丹”和“星星铁”吗?周秘书长果然把手伸到直隶来了!他是在招揽人手,还是要清除异己?

  凌虚子面色不变:“多谢吴掌柜告知。不知近日,可还有其他异常?比如……运送特殊物品的车队?”

  吴掌柜想了想,道:“特殊车队倒没注意。不过,城里仁和堂的伙计前日来送货时提过一嘴,说总督衙门后勤采买的人,最近在他们那里订了大量的朱砂、硝石,还有……几味性极阴寒、通常只用于保存尸身的药材,量不小。”

  朱砂、硝石、防腐药材!陈继祖立刻想起了山中见到的那支运送尸体的队伍!难道那些尸体,最终的目的地就是这保定府的总督衙门?周秘书长到底要用那些尸体做什么?

  凌虚子与陈继祖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吴掌柜,贫道还想打听个人。”凌虚子又道,“可知这保定地界,有没有一位姓陈的,大概四十多岁,早年曾在运河上跑船,可能也懂些金石冶炼的匠人?”

  陈继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父亲!道长在帮他打听父亲!

  吴掌柜皱起眉头,思索良久,摇了摇头:“跑船的陈姓匠人……没听说过。保定府匠户多在城西,但多是木匠、铁匠,与运河关联不大。师兄若想寻人,恐怕还得去运河码头那边打听,或者……去问问‘漕帮’的人,他们对南来北往的船工最是熟悉。”

  漕帮!陈继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正在此时,前面药铺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官话和本地土语的呵斥声。

  “掌柜的!滚出来!官府查案!”

  吴掌柜脸色一变,对凌虚子急道:“师兄,你们快从后门走!怕是冲你们来的!”

  凌虚子也不犹豫,一把拉起陈继祖,快步穿过天井,推开一扇隐蔽的后门,闪身而出。门外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巷子。

  两人刚出后门,就听见前面药铺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和吴掌柜唯唯诺诺的应答声。

  “好快的鼻子!”陈继祖心有余悸。

  凌虚子脸色阴沉:“不是鼻子快,是网撒得大。看来周秘书长是铁了心要把直隶经营成铁桶一块,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他看了看巷子两头,“此地不能呆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清水店。”

  “去哪?”陈继祖问。

  凌虚子目光投向保定府城的方向,眼神复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进城!”

  “进城?”陈继祖吃了一惊,“那不是自投罗网?”

  “灯下黑。”凌虚子淡淡道,“他们定然料不到我们敢直接进城。而且,要找关于‘星纹镇煞’和令尊的线索,也必须进城。不过,你这身行头和背上的东西,太扎眼了。”

  他带着陈继祖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来到一处僻静的废宅。凌虚子让陈继祖脱下外衣,将那个装着秘图的竹筒取出,用油布和麻绳紧紧捆扎在他贴身的内衣里侧。然后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些锅底灰和泥巴,抹在陈继祖脸上、脖子上,把他弄得像个逃难的小乞丐。最后,他将那蓝布包裹打开,取出星纹钢胚子,用一件破旧肮脏的棉袄重新包裹,塞进一个捡来的破麻袋里,让陈继祖拎着。

  “记住,从现在起,你是我在路上捡的哑巴徒弟,叫狗剩。”凌虚子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开口。一切有我。”

  陈继祖用力点头,将“狗剩”这个名字和哑巴的身份牢牢记住。

  两人收拾停当,混入通往保定府城门的官道人流中。官道上车马粼粼,尘土飞扬,夹杂着各地口音。越靠近城门,盘查越严。扛着枪的兵丁挨个检查行人行李,目光锐利。

  陈继祖低着头,拎着破麻袋,紧紧跟在凌虚子身后,手心全是冷汗。他能感觉到怀中竹筒的坚硬,也能感觉到背上(虽然钢胚已取下,但那份重量感仿佛还在)和手中麻袋里那星纹钢胚子传来的、微弱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终于轮到他俩。一个兵丁粗暴地扯过陈继祖手里的麻袋,打开看了看,见是块黑乎乎、奇形怪状的“铁疙瘩”,嫌弃地骂了句“穷鬼”,扔还给他。又打量了一下凌虚子破旧的道袍和陈继祖乞丐般的模样,挥挥手放行了。

  踏进保定府高大的城门洞,阴影笼罩下来。陈继祖松了口气,可看着眼前喧嚣而陌生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龙潭虎穴,终究是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