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致暗-《致诚》

  辛诚几乎是凭借着“无想心域”的指引,一路狂奔至陈府。他甚至来不及通传,直接闯入了那扇朱漆大门。门房和沿途的下人看到他身着北镇抚司的飞鱼服,又见他面色焦急阴沉,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反而纷纷避让,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与不安。

  无需询问,那弥漫在整个府邸上空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恐慌,以及下人们窃窃私语中隐约传来的“小草姑娘”、“没了”、“少爷疯了”等只言片语,已经像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了残酷的真相。

  小草……死了。

  那个陈潇曾在天墉城时,只因丢失了她送的平安符便罕见暴怒,被他私下里戏称为“女朋友”的少女,那个如同初生嫩芽般需要呵护的存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凋零了。

  辛诚的心猛地一沉。他虽未见过小草,但从陈潇平日提及时的神情,从天墉城那次的失态,便能感受到这个少女在陈潇心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位置。这不仅仅是失去一个侍女,更像是抽走了陈潇在这冰冷时空中,最后一点赖以维系温度的火种。

  他循着那股最为剧烈、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精神波动源头,径直来到了府邸后院,一处最为偏僻、紧挨着下人房区域的简陋小屋前。这里,应当就是小草的居所。

  小屋的木门紧闭,甚至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里面没有哭声,没有喊叫,只有一种死寂般的、令人心悸的沉默。但辛诚的“无想心域”却能清晰地“听”到,那沉默之下,是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的绝望、愤怒、自我怀疑与毁灭欲,正在疯狂地冲击、撕扯着陈潇的理智防线。

  几个下人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脸上写满了恐惧。张妈瘫坐在地上,依旧在无声地流泪,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琉璃香水瓶子。

  辛诚站在门外,沉默了。他不会武功,无法破门而入。他甚至可以想象门内陈潇此刻的状态——那个总是带着超越时代自信、眼神明亮、言谈间充满着改造世界热忱的兄弟,此刻正被怎样的黑暗所吞噬。

  他犹豫了片刻。此刻闯入,是揭开伤疤,还是给予支撑?他不知道怎样的言语才能抚平这样的创伤。任何安慰,在小草冰冷的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任由陈潇在黑暗中彻底沉沦。

  他后退半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脚踹在门板上!

  “砰!”

  木门并不结实,门闩应声而断,房门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屋内的景象,让辛诚的心骤然揪紧。

  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以及一个简陋的梳妆台。陈潇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叠放整齐的青布棉袄(小草日记中提及晒过的那件),还有那本边缘破损的日记。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地上,散落着一些女孩子用的零星物事,一个针线篮翻倒在地,几团颜色不一的丝线滚落出来,其中一团深色的、显然是用来做手套的皮料线团,格外刺眼。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桂花与松木的奇异暖香,与这屋内的死寂和冰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辛诚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开口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用自己的存在告诉陈潇——他不是一个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陈潇颤抖的肩膀渐渐平息,但那紧绷的脊背却透出一股更深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

  “她那么小……那么傻……”

  “我教她识字,她一个字要写几十遍,生怕写错了……”

  “我给她一块糖,她能甜一整天,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我是天上的云……她说愿意折一半的寿数……就为了我一个笑……”

  “她到死……都在担心我冷不冷……还在给我祈福……”

  他的声音起初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诉说着那些微不足道却刻骨铭心的细节。但随着回忆的闸门打开,那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就这么……就这么弄死她?!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死了个下人而已’?!去他妈的下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疯狂,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这屋顶,直视那漠视生命的苍天,或者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

  “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活着!只是想……有一点点的盼头!!”他猛地将怀里的棉袄和日记狠狠摔在地上,却又像后悔般,立刻扑过去,更加用力地抱紧,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小草的余温。

  “是我……是我害了她……”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更深的自责与绝望,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李寻欢提醒过我……辛诚你也提醒过我……是我太自信……是我没保护好她……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改变这一切……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凄厉而绝望的笑声,笑声中满是自我厌弃和彻底的幻灭。

  “改变?拿什么改变?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权力!只有权力!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碾碎这些该死的规则!才能让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混蛋付出代价!!”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疯狂,一种毁灭一切的意念在他眼中凝聚,“毁了它……我要毁了这个世界……这个……吃掉了小草的世界……”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臆想,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抱着遗物的手臂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辛诚,终于动了。

  他没有试图去拉扯陈潇,也没有说任何大道理。他只是默默地从腰间解下那个随身的银质酒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那丝残存的暖甜与悲伤。

  他走到陈潇身边,将酒壶递到他眼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心神的力量:

  “哭够了,骂够了,就喝一口。”

  “然后,想想小草。”

  “想想她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是变成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头,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为你担惊受怕?”

  “还是成为她心中那个,眼神明亮,想要创造‘国泰民安’,想让这世上少一些像她一样无声死去的……陈潇?”

  辛诚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并非响亮,却重重地敲在了陈潇濒临崩溃的心防上。尤其是最后那句——“想让这世上少一些像她一样无声死去的人”,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被愤怒和悲伤暂时掩埋的、最初的理想。

  陈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辛诚,那疯狂的光芒在眼底剧烈地闪烁、挣扎。

  辛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监督。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终于,陈潇眼中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无尽痛苦的疲惫与……一丝重新凝聚的、冰冷的清明。

  他颤抖着伸出手,没有去接酒壶,而是猛地一把抱住了辛诚!

  这个来自现代、向来注重分寸的穿越者,此刻却像一个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浮木的溺水者,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在这陌生时代唯一的知己与兄弟。他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辛诚肩头的飞鱼服。

  “谢了……兄弟……”

  他哽咽着,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四个字,沉重得如同山岳。这不仅仅是对此刻陪伴的感谢,更是对那份在至暗时刻,依旧试图拉他回头、不让他彻底坠入深渊的情谊的认可。

  辛诚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默默地承受着那份几乎要将他一同撕裂的悲痛。他知道,最危险的关头暂时过去了。但陈潇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去了。那被小草之血浇灌出的种子,不知会开出怎样危险而又……必然的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王庭,金帐之内。

  气氛同样凝重,只是与陈府那令人窒息的悲恸不同,这里弥漫的是权力的硝烟与质疑的暗流。

  阿古娜风尘仆仆地站在金帐中央,身上还带着漠北的风沙与寒意。她褪去了在中原时常穿的劲装,换上了一身象征王女身份的、镶嵌着银狼皮毛的草原盛装,试图以威严的姿态面对帐内众人的目光。

  然而,质疑与责难依旧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

  她的二哥,身材高壮、性情鲁莽的盖伦尔率先发难,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矮几,震得杯盏乱响,声如洪钟:“阿古娜!你还有脸回来?!父汗病重,你身为王女,不思侍奉在侧,反而私自潜入中原,与那些狡诈的南人厮混!你眼里还有没有王庭!还有没有父汗!”

  三哥亚索尔,身形稍显瘦削,眼神却更为阴鸷精明,他慢悠悠地端起马奶酒,语气不疾不徐,却更显刁钻:“二弟,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小妹在中原,可是结识了不少‘朋友’,尤其是那位……朝廷的新贵陈潇陈大人?似乎还达成了什么……互市协议?”他刻意加重了“朋友”和“协议”二字,引得帐内一些保守派长老窃窃私语,看向阿古娜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与不满。

  “互市?哼!”盖伦尔嗤之以鼻,“南人狡诈,他们的东西有什么好?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我看你是被那些南人迷了心窍,忘了我们草原儿郎的根在哪里!”

  “没错!王女,你擅自与南人交往,万一引狼入室,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我们草原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尊,用刀箭说话,而不是靠南人的施舍!”

  面对兄长们的责难和部族长老们的质疑,阿古娜没有立刻反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闪过凌云在天剑门废墟上坚毅的眼神,闪过辛诚的沉稳,陈潇的机变,甚至秦烈焰的泼辣。中原的经历,早已不是单纯的游历,而是一场淬炼。

  她抬起手,轻轻压下了帐内的嘈杂声。这个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让喧闹的帐内竟然奇异地安静了几分。

  “二哥,三哥,各位长老。”阿古娜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我离开王庭,并非贪图享乐,更非背叛草原。正是因为我心系王庭,心系我草原各部族的未来,才不得不去亲眼看看,我们未来的对手,或者……伙伴,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迎着盖伦尔不屑的目光,继续道:“二哥说南人狡诈,没错,他们确实心思复杂。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闭目塞听!你们可知,如今的大明,国力鼎盛,兵锋锐利?你们可知,他们拥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工匠技艺,可以造出跨江跨海的大船,可以炼制削铁如泥的兵刃?”

  她话锋一转,指向互市:“至于互市,更非施舍!那是交易!我们用多余的牛羊、皮草,换取我们急需的盐铁、药材、布匹!以往,我们为了这些,需要付出多少勇士的鲜血,去劫掠,去争斗?如今,一条更安全、更稳定的通道就摆在眼前,为何要因循守旧,固步自封?!”

  她看向亚索尔,眼神锐利:“三哥提及陈潇大人,不错,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促成互市的关键。但友谊归友谊,交易归交易!互市条款,是我逐字逐句争来的,对我草原有利无害!若只因对方是南人,便拒之门外,岂非因噎废食?”

  她的言辞条理清晰,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又有对草原利益的坚决维护,更带着一种走出去看过广阔天地后形成的视野与气度。这与她离开前那个虽然武艺高强、却更多依赖于父亲宠爱的王女形象,已然判若两人。

  帐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一些较为开明的年轻贵族和中小部族首领,眼神中开始流露出思索和认同。阿古娜的话,确实戳中了一些他们长久以来的隐忧和渴望。

  盖伦尔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被亚索尔用眼神制止。亚索尔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妹妹,心中警铃大作。他意识到,阿古娜的归来,带来的不仅仅是中原的见闻,更是一种可能颠覆现有权力格局的力量和理念。

  阿古娜没有给他们更多质疑的时间,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传遍金帐:“父汗病重,王庭不稳,外有强邻环伺,内部更需团结!此刻,我们最需要的不是内斗和猜忌,而是如何让我草原各部族活下去,并且更好地活下去!互市,便是一条路!一条可以减少流血,增强我部的路!谁若反对,请拿出更好的办法!若没有,就请收起无端的指责,为王庭的未来,尽一份力!”

  她的话语,如同磐石,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尽管质疑和挑战远未结束,但这一刻,她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勇气和清晰的思路,终于在风雨飘摇的王庭中,初步站稳了脚跟,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也为未来那场席卷草原的风暴,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

  金帐之外,漠北的长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帐内帐外,皆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但阿古娜的眼神,却如同草原上最坚韧的芨芨草,在风雪中,悄然挺直了脊梁。

  有人在悲伤中沉沦,也有人在逆境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