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美人贡-《再造山河三十年》

  徐天的战旗,那面绣着狰狞铁签、边缘已被硝烟与血迹浸染得沉黯的玄色大纛,终于插上了牛渚山南麓最高的一处断崖。山风猎猎,卷动旗帜,发出沉闷的呼啸,仿佛无数阵亡将士不屈的英魂在齐声呐喊。脚下,便是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大江。浑浊的江水翻涌着,打着旋,将昨日那场焚尽黑云都两万精锐的冲天烈焰与浓稠血污,裹挟着,一路推向东面那片在薄暮中显露出巨大而模糊轮廓的城池——金陵。

  烟墩山上的烽火早已熄灭,只余几缕扭曲的青烟,无力地飘向铅灰色的天空。牛渚山北麓那片曾经喧嚣震天的黑云都大营,此刻已是一片死寂的焦土。破碎的旗帜、扭曲的兵甲、烧成炭黑的木料,以及那些形态各异、层层叠压的尸骸,构成了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皮肉焦糊的恶臭,被江风搅动着,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者的心头,也昭示着杨吴引以为傲的最后一股战略力量的彻底崩塌。

  “郡公,张灏首级已硝制妥当。”亲兵统领杜仲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他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木匣,大步登上断崖。甲叶随着他的步伐铿锵作响,脸上新添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还在渗着血珠,更添几分沙场宿将的悍厉。

  他身后,铁签营的精锐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动作迅捷而麻木,将敌我双方的遗体分开,己方袍泽小心收敛,敌人的则堆叠起来,预备付之一炬。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是历经血火淬炼后的冰冷坚硬。

  徐天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大江下游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城郭。金陵,这座控扼大江咽喉、号称龙盘虎踞的六朝金粉之地,如今就像一头被剥光了鳞甲的巨兽,匍匐在他铁蹄所向的前方,再无险可守,无兵可恃。

  “悬于营门,示众三日。”徐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让金陵城里的人,看清楚他们倚仗的柱石是何下场。”

  “遵令!”杜仲应声,转身欲行。

  “李仁。”徐天再次开口。

  “末将在!”一名身形精悍、目光锐利如鹰的将领跨步上前,甲胄上溅满的深褐色血痂簌簌掉落。他便是率部夺取舒州、断绝吴军西援的骁将。

  “你即刻启程,领本部两千精锐,星夜兼程回防光州。”徐天的命令斩钉截铁,“汴梁的鼻子,比秃鹫还灵。盐场,不容有失。若有梁军靠近,不必请示,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人在盐场在!”李仁抱拳,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下山点兵而去。马蹄声很快在暮色中急促响起,向西疾驰。

  “传令张谏,”徐天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金陵方向,“放下寿州一切庶务,即刻赶赴此处大营。各城新附,人心如沸水,善后、安民、征粮、肃奸,千头万绪,非他不可。”

  “是!”传令兵飞驰而去。

  “周本。”徐天唤道。

  降将周本连忙趋前,躬身行礼,姿态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末将听候郡公差遣。”

  “你熟悉和州军情,”徐天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和州降卒,由你整编为‘和州营’。汰其老弱病残,留其精壮。凡被汰者,发安家银粮,遣其归田。留下的,便是你周本的根基,也是我淮南军的臂膀。告诉他们,跟着我徐天,有田种,有饷拿,死了,家人亦有抚恤。若三心二意……”他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已让周本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末将明白!定为郡公整练出一支敢战之师,绝不负郡公再造之恩!”周本深深一躬,额头几乎触地。

  一道道军令,如同无形的丝线,从这临江的断崖上辐射出去,精准地牵动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徐天转过身,玄色大氅在风中鼓荡。他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深渊寒潭,映着江对岸金陵城头渐次燃起的点点灯火,深不见底,却又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传令三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压过了江风与营地的嘈杂,“休整一夜,明日辰时,拔营起寨,剑指金陵!破城之后,城中财帛女子,但有缴获,五成皆分将士!但有克扣将士者,斩立决!”

  “吼!吼!吼!”

  “庐江郡公!万胜!”

  短暂的沉寂后,整个牛渚山南麓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疲惫一扫而空,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充斥着野兽般的贪婪与杀戮的渴望。战刀敲击着盾牌,长矛顿地如雷,汇成一片狂暴的声浪,震得脚下山岩似乎都在颤抖。乱世之中愿意有人厚待士卒,瞬间点燃士兵的狂热!这吼声如同实质的狂潮,狠狠撞向对岸的金陵城,让那城头的灯火都仿佛惊慌地摇曳起来。

  广陵城,吴王宫。

  往日笙歌曼舞、熏风醉人的暖阁,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冰裂纹青瓷香炉里名贵的龙涎香兀自燃着,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慌与绝望。

  殿角垂手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个个面无人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了又轻,生怕惊动了御座之上那随时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

  “败了……又败了?”吴王杨隆演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反复摩擦。他瘫坐在宽大的蟠龙金漆御座里,那身象征王权的明黄常服此刻显得空空荡荡,衬得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御案上那份染着血渍、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都在痉挛。“黑云都……两万黑云都……张灏……也……”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尚算清秀的五官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目光死死钉在下首那个同样面如死灰的臣子身上:“徐知诰呢?!他人在何处?他的精锐呢?!说话!都给孤说话!”最后几个字已是声嘶力竭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阶下,以司徒严可求为首的重臣们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无人敢应声。败报如同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响:舒州陷落,西援断绝;采石矶天险一日而破,刘威生死不明;牛渚山北麓,威震江淮的黑云都全军覆没,主帅张灏授首……

  曾经固若金汤的杨吴防线,在徐天那摧枯拉朽的兵锋与闻所未闻的恐怖火器面前,竟如纸糊泥塑一般!金陵门户洞开,广陵危如累卵!亡国的阴云,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大王……”严可求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徐……徐知诰刺史……其部主力在牛渚山遭徐天火攻合围,已然……已然尽丧!刺史本人……据溃兵言,闻听噩耗,当场呕血昏厥,被残部拼死护着,往……往东面润州方向溃逃去了……”

  “废物!都是废物!”杨隆演抓起御案上的白玉镇纸,狠狠砸了下去。玉石碎裂的刺耳声响惊得殿内众人齐齐一抖。“平日里一个个自诩栋梁,食君之禄!如今强敌压境,竟无一人能为孤分忧?无一人可退徐天半步?!”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阶下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

  他猛地想起徐知诰那张总是带着谦恭微笑、眼神却深不见底的脸,一股夹杂着恨意和隐秘解脱感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脑门。那个一直压在他头上,名为辅佐、实为操控的权臣,终于……倒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电光,瞬间点燃了杨隆演心中那点几乎被恐惧淹没的、属于君王的最后野望。摆脱傀儡的身份!掌握真正的权柄!这诱惑是如此巨大,甚至暂时压倒了亡国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异样沉稳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

  “大王,事急矣!然天无绝人之路,或可……行非常之法,暂缓燃眉之急。” 说话的是老臣王璠。他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此刻却挺直了腰板,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利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杨隆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王卿有何良策?速速道来!”

  王璠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议和!割地!献美!驱虎……吞狼!”

  金陵城,石头城要塞。

  这座雄踞大江之滨、控扼水陆要冲的千古雄关,此刻却弥漫着末日降临般的压抑。巨大的条石城墙上,往日迎风招展的旌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守城的士卒们挤在垛口后,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远处那连绵不绝、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淮南军营寨,火光点点,如同荒野上择人而噬的猛兽眼睛。空气中飘荡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气息。

  城内的街巷,更是死寂一片,家家门户紧闭,偶尔有孩童压抑的啼哭声传出,旋即被大人死死捂住。

  “吱呀——”

  沉重的金陵城西门在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仅容数骑通过的缝隙。没有鼓乐,没有仪仗,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一队人马,在无数道或恐惧、或绝望、或怨毒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踏出了这号称“铁瓮”的城池。

  为首者,正是老臣王璠。他身着代表使节身份的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努力挺直着衰老的脊背,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大国的体面。

  然而,他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和灰败的脸色,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面无人色的随员,捧着沉重的朱漆礼盒。队伍的核心,是一乘垂着厚厚锦缎帷幕、由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华贵油壁香车。

  车帘低垂,密不透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清冷幽邃的暗香,在肃杀的空气中飘散。

  这缕异香,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竟让城门口几个神经紧绷到极致的守城老卒,都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投向那辆神秘的香车。

  队伍在数千淮南军士兵冰冷、审视、如同看货物般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前行。马蹄踏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两旁的淮南军士,铠甲染血,兵刃出鞘,眼神中毫无对使节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征服者的傲慢与毫不掩饰的杀意。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吴国使团中几个年轻的随员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王璠紧握着缰绳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目不斜视,朝着淮南军大营中央那面最为高大、在风中猎猎招展的玄色“徐”字帅旗方向而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捧着整个杨吴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指望,走向一头刚刚撕碎了黑云都、凶焰滔天的猛虎巢穴。

  淮南军大营,中军帅帐。

  帐内并未燃起明亮的灯火,反而显得有些幽暗。几支粗大的牛油蜡烛在角落里燃烧着,光线昏黄跳跃,将帐内陈设的巨大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牛皮帐壁上,平添几分森然。空气中混杂着皮革、铁锈、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帅帐中央,巨大的沙盘上,金陵城及周边山川水道的模型纤毫毕现,几面代表淮南军锋锐的小黑旗,已如毒蛇的獠牙,深深抵在了象征金陵的城标之上。

  徐天并未高踞主位,而是随意地斜倚在铺着一张完整虎皮的宽大胡床上,单手支颐。他卸去了沉重的明光铠,只穿着一件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几缕散发垂落额前,半掩住他深潭般的眼眸。连日鏖战的疲惫刻在他眉宇间,但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千百次的寒刃,缓缓扫过跪伏在帐中的王璠一行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乘被小心翼翼抬入帐中的油壁香车上。

  “议和?”徐天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杨隆演是昨夜被江风吹坏了脑子,还是今日被孤的炮石吓破了胆?孤的大军已临城下,金陵唾手可得。此刻议和……”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拿什么和?拿你们君臣项上的人头吗?”

  这诛心之言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璠心上。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郡公息怒!大王自知往日受人蒙蔽,与郡公多有龃龉,悔之莫及!今幡然醒悟,愿痛改前非,献上诚心,乞郡公罢兵,永结盟好!”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如同背书,将吴国最后的底牌和盘托出:

  “其一,愿割让金陵府全境,自此划江而治,永为郡公藩屏!其二,奉上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锦缎五千匹,珍珠十斛,美玉百方,权作犒军之资,赎罪之礼!”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随员将捧着的礼单高高举起。

  帐内侍立的杜仲、徐忠等将领,闻言眼神微动。割让金陵,划江而治?这份量着实不轻!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帛,更是足以让任何人血脉贲张。

  王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狂热,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乘沉默的香车:

  “其三!大王深知郡公雄才伟略,威震寰宇,唯恐凡俗之物难入法眼!特命遍搜吴宫,乃至江南世家,得此倾国绝色——柳氏含烟!此女容光,可使明月羞于出云,百花黯然失色!琴棋书画,歌舞诗赋,无一不精!更兼性情温婉,乃天赐尤物,愿献于郡公帐前,铺床叠被,朝夕侍奉,以慰郡公鞍马劳顿!”

  随着他话音落下,侍立在香车旁的两名吴国侍女,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掀开了那厚重的锦缎帷幕。

  帐内昏黄摇曳的烛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聚拢,骤然倾泻向车内。

  刹那间,仿佛连那牛油蜡烛燃烧的哔剥声都消失了。

  饶是徐天麾下这些百战余生的悍将,见惯了生死,心硬如铁,此刻也无不呼吸一窒,眼中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艳与震撼。

  只见车中端坐着一名女子。

  她并未身着繁复宫装,仅以一袭素白如雪的鲛绡长裙裹身,那衣料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朦胧勾勒出起伏有致、惊心动魄的曲线。

  如云的青丝只用一根莹润的羊脂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颈侧。裸露在外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得看不到一丝瑕疵,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自身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最摄人心魄的,是她的容颜。眉若远山含黛,不画而翠;目似秋水横波,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蕴藏了江南所有的烟雨迷蒙。

  琼鼻秀挺,唇色是天然的、娇嫩欲滴的樱红。整张脸如同最上等的白瓷精雕细琢而成,毫无瑕疵,完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她安静地坐着,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神情温顺、恬静,带着一种初入陌生之地的、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无辜。

  然而,就在徐天那双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瞬间,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当她缓缓抬起眼帘,迎向徐天审视的目光时,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竟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极其锐利的光芒!

  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跳跃造成的错觉,瞬间便重新被温顺和柔媚所淹没,只剩下盈盈水光,欲语还休。

  她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如风中拂柳,声音更是清泠悦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糯调:“妾身柳含烟,拜见郡公。”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钩子,轻轻挠在人心最痒处。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杜仲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从那惊心动魄的容光中强行挣脱出来,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徐天。

  徐天脸上那抹讥诮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并未像其他将领那般失态,目光平静地从柳含烟那张足以倾国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额头紧贴地面的王璠身上,仿佛刚才看到的并非绝世美人,而是一件寻常的摆设。

  “哦?倾国绝色?”徐天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杨隆演倒是舍得下本钱。还有呢?”他屈起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胡床光滑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王璠紧绷的心弦上,“驱虎吞狼的把戏,唱完了美人计,该亮出杀招了吧?徐知诰的人头,你们打算出多少价码?”

  王璠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他怎么会知道?!这借刀杀人之计,乃是广陵宫中秘议,除了大王和几位心腹重臣,绝无外人知晓!

  “郡公……郡公明鉴万里!”王璠的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带着哭腔,“大王……大王确有此意!徐知诰狼子野心,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实乃我大吴心腹之患!其精锐虽丧于郡公神威,然此獠奸狡,一日不除,终为祸端!若郡公肯高抬贵手,暂息雷霆之怒,我大吴愿奉上重金,并倾尽全力,为郡公提供徐逆行踪!只求郡公遣一旅精兵,追亡逐北,斩此逆贼之首级!届时,大王必重整河山,永世臣服于郡公麾下,岁岁纳贡,绝无二心!”

  他砰砰地磕着头,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忠诚,将杨隆演那点“养精蓄锐,以待他日”的心思深深埋藏,只将“借刀杀人”的意图赤裸裸地捧了出来。

  帅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的目光在王璠和徐天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惊疑和恍然。原来这割地献美之后,还藏着如此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计!

  徐天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丝玩味,渐渐变得清晰,在空旷的帅帐中回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冰冷。

  “永世臣服?绝无二心?”他止住笑,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道冰锥,直刺王璠的灵魂深处,“杨隆演当孤是三岁稚子,还是他宫里那些只会谄媚的阉人?今日他能献出徐知诰的人头求苟活,明日焉知他不会将孤的人头,献给汴梁,或者别的什么人?”

  王璠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天却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帅帐的牛皮帷幕,望向广陵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漠然:

  “金陵,孤自会去取。徐知诰的命,孤也记在账上。至于杨隆演……”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变得锋利如刀,“让他洗干净脖子,在广陵王宫里,好好等着孤。”

  “轰!” 如同巨石投入冰湖。王璠眼前一黑,彻底瘫软下去,最后的希望彻底粉碎。

  “拖出去。”徐天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人留下,东西也留下。让张谏清点入库。至于这位柳大家……”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香车中那抹素白的身影上,带着一丝审视的玩味,“孤的营帐,正好缺个暖床叠被的。带下去,好生安置。”

  “遵命!”两名亲兵上前,将彻底瘫软如泥的王璠架了出去。帐内的吴国随员也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押走。只剩下那乘香车和车中静默的柳含烟。

  侍女颤抖着想要搀扶柳含烟下车。她却轻轻抬手止住,自己扶着车辕,姿态优雅地缓缓步下香车。素白的鲛绡裙裾拂过沾染尘土的地面,却纤尘不染。

  她再次向徐天盈盈一礼,低眉顺眼,温婉柔顺得无可挑剔,任由两名淮南军健妇上前,引着她走向大营深处,那顶为徐天准备的、最为宽大华丽的寝帐。

  烛光摇曳,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投下一道纤细而神秘的影子。自始至终,她未发一言,温顺得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夜,深了。

  白日里喧嚣震天的军营渐渐沉入疲惫的梦乡,只有刁斗的梆子声和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唯有中军帅帐区域,依旧灯火通明。

  徐天的寝帐比帅帐更为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帐内燃着数盏明亮的宫灯,光线柔和。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置于帐中,垂着厚重的锦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松木气息,那是徐天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