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书信与疮痍-《猎秦》

  厅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刚刚还沉浸在胜利美酒中的将领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色煞白,惊疑不定地互相看着。

  二十万大军!

  这数字如同千钧巨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刚刚经历血战,拿下陈郡,自身伤亡惨重,喘息未定,如何能抵挡即将到来,装备和训练都未知的二十万秦军。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悄然蔓延。

  方才还豪气干云的虬髯将领,握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酒水洒了出来也浑然不觉。

  吴广脸上的得意之色早已消失无踪。

  眼睛死死盯着案几上那卷羊皮卷,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疲倦,看清那背后汹涌而来的毁灭洪流。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酒碗跳起老高:“慌什么!二十万又如何?不过是些刚放下凿子锤子的刑徒!一群乌合之众!我义军新胜,士气正盛,又有陈郡坚城可守,何惧之有!”他声如洪钟,强行压下众人的恐慌。

  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凝重,却没能逃过赵戈的眼睛。

  “吴大哥所言极是!”赵戈立刻接过话头,他必须稳住军心,更要抓住吴广此刻的凝重。

  “章邯新军虽众,然仓促而成,号令难一,且远道而来,其势不能久!此正乃天赐我义军休整,固防之良机!”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立即加固陈郡城防,深挖壕堑,广储滚木礌石!其二,清点府库粮秣军械,务必精打细算!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全力救治我受伤的弟兄!他们是百战余生的种子,是我军未来的脊梁!只有保全这些元气,我等才有力量迎击章邯!”

  提到伤兵,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胜利的代价,是无数兄弟的鲜血和残肢。这份沉重,比二十万大军更直接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吴广沉默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狂躁被一种沉甸甸的决断取代:“赵兄弟所言,句句在理!传令下去:庆功酒宴到此为止!各部立即行动!加固城防!清点物资!所有医官、通晓草药者,速速集中,全力救治伤员!敢有怠慢者,军法从事!”

  “遵令!”将领们轰然应诺,再无半分嬉笑,脸上只剩下大战将至的肃杀和沉甸甸的责任。

  城西一座临时征用的巨大宅院,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这里便是义军的伤兵营。

  呻吟声、压抑的惨嚎声、医官急促的指令声、以及伤兵们因剧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交织成一曲令人心碎的地狱悲歌。

  赵戈踏入营门,浓重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光线昏暗。

  长长的通铺上,密密麻麻躺满了伤员。缺胳膊断腿者比比皆是,断口处只是用粗麻布紧紧勒住,深色的血渍早已浸透布条,凝固成硬块。

  有的士兵腹部被豁开,肠子虽然塞了回去,但灰败的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敷着黑乎乎不知名的草药糊。

  高热的伤员在草席上无意识地抽搐,嘴唇干裂起泡,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伤口感染的恶臭无处不在,苍蝇嗡嗡地围着那些流着黄绿色脓液的创口打转。

  几个须发皆白,或是中年模样的“医官”和懂些草药的士兵,正满头大汗地在伤员间穿梭。

  他们能做的极其有限:用煮沸过的布条(这已是赵戈反复强调后才勉强推行的)擦拭脓血,敷上捣烂的止血草药(效果极其有限),或者狠下心来,用粗糙的锯子给肢体彻底坏死,生满蛆虫的伤兵截肢。

  每一次锯骨的刺耳摩擦声响起,都伴随着伤员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让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

  “按住他!快按住!”一个老医官嘶哑地喊着,他和两个壮汉死死压住一个右腿膝盖以下已经乌黑肿胀,爬满蛆虫的年轻士兵。

  士兵眼珠凸出,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因剧痛和恐惧疯狂扭动。旁边放着一把沾满黑红污迹,刃口都已崩缺的手锯。

  “兄弟!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按住他肩膀的汉子流着泪吼道。

  “不…不…杀了我!杀了我!”伤兵凄厉地尖叫,绝望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麻木或痛苦的脸。

  赵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现代医院的无菌环境和精密手术的画面与眼前这炼狱般的场景形成撕裂般的对比。

  他强忍着不适,走到一个角落里,那里躺着十来个重伤员,气息奄奄,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灵魂早已被痛苦抽离。

  一个负责照料他们的老卒,正用一块破布蘸着浑浊的凉水,试图湿润一个嘴唇干裂出血的伤兵。

  “水…要烧开…”赵戈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蹲下身,接过老卒手里的破布,“凉水里有…有看不见的脏东西,喝了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他无法解释细菌,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

  老卒茫然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赵戈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个腹部重伤,敷着厚厚草药的士兵身上。

  他轻轻掀开一点草药,下面露出的伤口红肿溃烂,脓液黄绿,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不祥的灰黑色。

  心猛地一沉。

  这分明是严重的感染!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几乎等于判了死刑。他记得这个士兵,攻城时异常勇猛,第一个爬上西门缺口附近的云梯……

  “他…怎么样?”赵戈问旁边一个愁眉苦脸的医官。

  医官摇摇头,叹了口气:“肠子伤得太重,又拖得太久…灌了几副清热解毒的汤药,能退点烧,但…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伤口里的‘毒火’太盛,散不掉了。”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

  赵戈沉默地看着那个士兵。

  士兵似乎感觉到了目光,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赵戈,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恐惧,更深处是认命死寂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