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雨 - 第七幕-《南风吹吹》

  打谷场上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苏亦承蹲在担架旁,紧紧握着陆文生的手,目光胶着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久久无法移开。

  陆文生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亮。

  他想扯出一个笑,安慰对方自己没事,但嘴角刚动了动,就牵扯到全身的疼痛,尤其是左臂那钻心的痛楚,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锁得更紧。

  “别动。”苏亦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他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陆文生下巴上干涸的血迹和泥点,动作小心翼翼。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皮肤,却让陆文生感到一种奇异的熨帖。

  “你……怎么进来的?”陆文生缓过一口气,声音依旧虚弱,“路……不是都断了吗?”

  “走进来的。”苏亦承言简意赅,目光扫过他被厚厚包裹的手臂,心脏又是一阵紧缩,“伤得重不重?医生怎么说?”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但那份压抑不住的担忧还是泄露了出来。

  “没事,”陆文生习惯性地想轻描淡写,“皮外伤,缝了几针。”他想动一下手臂证明,却立刻疼得额角渗出冷汗。

  苏亦承按住他没受伤的肩膀,眼神沉了下来:“别逞强!”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的严厉,“我都听说了,是重伤。”

  陆文生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虑,那些强撑着的坚强忽然就土崩瓦解。

  他闭上眼,微微偏过头,喉咙有些发哽。

  在村民面前,他是必须坚不可摧的书记,但在这个人面前,他似乎可以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脆弱。

  “……是有点疼。”他低声承认,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亦承心上。

  他握紧了陆文生的手,恨不得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

  “文生,该换药了。”赤脚医生拿着药盘走过来,看到苏亦承,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他,“苏导演?你怎么……”

  “我来看看他。”苏亦承站起身,让开位置,但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陆文生。

  换药的过程无疑是痛苦的。

  解开被血和泥水浸透的纱布,露出缝合后依旧狰狞红肿的伤口。

  消毒药水刺激着皮肉,陆文生咬紧牙关,身体因为忍耐而微微颤抖,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苏亦承站在一旁,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陆文生强忍疼痛的模样,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份疼痛,比他徒步跋涉、被荆棘划破的所有伤口加起来,还要痛上千百倍。

  他别开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不是他心疼的时候,他得做点什么。

  换完药,医生又叮嘱了几句感染的风险和需要静养,便匆匆去照顾其他伤员了。

  苏亦承重新在陆文生身边坐下。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挣扎着穿透尚未散尽的乌云,洒在满目疮痍的村庄上,也落在他们身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村子……损失很大。”陆文生望着打谷场上哀鸿遍野的景象,眼神黯淡,声音沉重,“田毁了,房子塌了不少,堤坝也……是我没守好……”

  自责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不是你的错。”苏亦承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天灾面前,人能活着就是万幸。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顿了顿,看着陆文生眼睛,“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养伤。村里的事,还有大家在。”

  正说着,老陈叔和毛豆他们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看到苏亦承,都有些惊讶和感动。

  “苏导演,你……你竟然进来了!?”

  “文生哥,你好点没?我们刚去看了,河水退了些,但堤坝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得等上面的救援物资和专家下来。”

  苏亦承站起身,对老陈叔说:“陈叔,外面情况怎么样?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老陈叔看着这个从海城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身狼狈却眼神坚定的年轻人,心中感慨,摆了摆手:“苏导演,你有心了。但这儿太乱,你刚来,先歇歇。文生这里……”

  “我照顾他。”苏亦承立刻接口,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去忙村里的事,文生交给我。”

  他的态度自然而坚定,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老陈叔看了看虚弱但眼神似乎安定了一些的陆文生,又看了看苏亦承,最终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苏导演了。”

  村民们陆续散去,继续投入到清淤、安置、统计损失的繁重工作中。

  打谷场这个角落,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亦承找来了相对干净的水和食物,小心地喂陆文生吃下一点。

  又用湿毛巾,仔细地帮他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污迹。

  他的动作笨拙却无比耐心,眼神专注。

  陆文生安静地任由他摆布,看着他为自己忙碌的样子,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心中百感交集。

  疼痛、疲惫、灾后的悲凉,似乎都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坚实的陪伴冲淡了些许。

  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乌云,明晃晃地照了下来。

  风吹散了空气中的部分异味,带来了泥土和草木重新呼吸的气息。

  苏亦承坐在担架边的地上,背靠着麻袋,轻轻握着陆文生没受伤的右手。

  “睡一会儿吧,”他看着陆文生依旧苍白的脸,低声说,“我在这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

  陆文生看着他,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渐渐变得温暖的温度,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懈下来。

  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睡着了。

  在灾后的混乱和身体的剧痛中,在失去联系的恐慌之后,他第一次,沉沉睡去。

  苏亦承看着他沉睡的容颜,手指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

  阳光照在陆文生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满目废墟,前路艰难。

  但至少,他们在一起。

  苏亦承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望向那片开始恢复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