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雨 - 第一幕-《南风吹吹》

  风裹挟着海城特有的、咸湿而黏稠的水汽,吹拂着剪辑室厚重的窗帘。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巨大的监视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映照着苏亦承略显疲惫却异常专注的侧脸。

  屏幕上,画面一帧帧流过。

  是金饰村的稻田,在阳光下泛着青黄色的波浪;是空山庄园破败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矗立;是村民们黝黑而朴实的脸庞,带着好奇与审视……

  然后,画面定格。

  那是他偷偷捕捉的一个镜头。

  陆文生没有看镜头,他正弯腰和一位老农查看秧苗,侧脸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汗水沿着他鬓角滑落,滴入脚下的土地。

  他指着秧苗在说着什么,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苏亦承的手指悬在暂停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剪辑已经进行了快一个月。

  工作的强度很大,海城的生活节奏快得让人窒息,各种应酬、会议、审查意见纷至沓来。

  他像一只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光影构筑的世界里高速旋转。

  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这些从金饰村带回来的影像时,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而这些有陆文生的镜头,则成了他唯一的解药。

  思念,如同海城的湿气,无孔不入。

  它会在某个会议的间隙,在他品尝一道精致菜肴时,在他看到窗外某棵与金饰村相似的树木时,悄然而至,狠狠攥紧他的心脏。

  他会想起那个小院,那棵老梨树,那间弥漫着陆文生气息的简陋卧室,想起晨光中陆文生羞涩而慌乱的睫毛,想起他掌心粗糙而温暖的触感。

  他拿出手机,屏幕停留在与陆文生的短信界面。

  上面的对话寥寥无几,大多是他抵达海城报平安,以及陆文生简短回复的“收到,安心工作”、“村里一切都好”。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千山万水,还有信号时好时坏的距离,以及陆文生那份不善于言说的、扎根在土地里的沉默。

  苏亦承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摩挲,最终却只是关掉了屏幕。

  有些话,隔着冰冷的文字,显得太过苍白。

  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看到他的人,想感受那份实实在在的体温。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行。

  这部电影,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也是他与陆文生、与金饰村重新连接的纽带,他必须把它做到最好。

  他重新按下播放键,画面继续流动。

  下一个镜头,是空山庄园在暴雨中的景象,雨水如瀑布般从飞檐上倾泻而下。

  苏亦承的目光沉静下来。

  海城的雨,和金饰村的雨,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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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饰村的夏天,在剧组离开后,彻底沉静了下来。

  南风吹拂着更加饱满的麦穗,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丰收。

  村庄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缓慢,踏实,带着泥土的呼吸。

  陆文生比以往更加忙碌。

  夏收的准备,水利设施的维护,邻村因为林地界限产生的小摩擦……一桩桩,一件件,填满了他的每一天。

  他试图用这种忙碌,来填补心底那块因苏亦承离开而空出的角落。

  但效果甚微。

  走在村路上,他会下意识看向空山庄园的方向,那里大门紧锁,寂静无声,仿佛一场绚烂而短暂的梦。

  回到家里,小院依旧,梨树依旧,但少了那个会在夜色中敲门的身影,连月光都显得清冷了许多。

  他也会想起苏亦承。

  在开会时,在田埂上,在深夜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

  想他在海城过得好不好,想他是不是又熬夜剪片子,想他……有没有像自己想他一样,想着自己。

  这种思念,不像少年时那般灼热痛苦,却更像是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在心头,平时不觉,稍一牵动,便带来绵密而真切的酸胀。

  他依旧不习惯用手机频繁联系。

  偶尔收到苏亦承简短的报平安短信,他会反复看上几遍,然后斟酌着用词,回复一两条同样简短的叮嘱。

  他把那份汹涌的情感,都压抑在了心底,化作了更用力地去生活、去守护这片土地的决心。

  因为他知道,苏亦承的“光”在远方,而他的“根”在这里。

  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而彼此的牵挂,是连接两颗行星的引力。

  这天,陆文生去镇上开会,回来时天色已晚。

  他骑着那辆旧的二八大杠,行驶在空旷的土路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路两旁是即将成熟的、沉甸甸的麦田。

  偶尔有风吹过,麦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

  他停下车,单脚支地,望着这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田野。

  一种混杂着成就感与孤独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这份丰收的喜悦,他多想和一个人分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着苏亦承离开前,偷偷塞给他的一张照片。

  是那张在空山庄园露台上,他凭栏远眺的侧影。

  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瘦硬的小字: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没有读过多少诗,却莫名觉得这两句,写到了他心里。

  他将照片小心地放回口袋,重新蹬起自行车。

  车轮碾过黄土,发出规律的声响。

  远方,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即将被墨色吞没。

  风里,除了麦香,似乎还带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湿润的气息。

  陆文生抬起头,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风里的味道,不像平常。

  有点像……暴雨来临前的那股土腥气。

  可他记得,天气预报并没有说近期有雨。

  他没有多想,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朝着灯火渐起的金饰村驶去。

  他不知道的是,一场席卷南方的、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正在气象云图上悄然形成,它的边缘,已经开始触碰大山市的边界。

  而那场苏亦承在剪辑室里看到的、预示在电影中的“空山雨”,或许,并不仅仅存在于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