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染厂区-《民国英雄喋血上海滩》

  第四部 第九章:血染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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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刺骨的黎明前寒气,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钻透黄振亿浸满血汗与泥水的厚重棉袄,深深扎入骨髓。他瘫倒在废弃纱厂庞大主车间入口处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次虚弱而艰难的喘息,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白气。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那截伪装成竹篙根部的乌黑铁钎依旧狰狞地贯穿皮肉,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嵌入骨缝的冰冷金属,带来一阵阵几乎令人昏厥的撕裂剧痛。右脚的脚踝则在寒冷和剧痛的交替折磨下彻底麻木肿胀,像一块失去知觉的朽木。全身的精力和血液仿佛都已从肩头的巨大豁口和无数细小伤口中流尽了,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濒死的疲惫将他死死按在原地。

  不能死在这里!像条野狗一样烂在老鼠窝里!这个念头如同垂死火星最后的爆燃,猛地灼烫了黄振亿昏沉的意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开,沾满污泥和血痂的右手猛地抠进身下冰冷的泥灰地面!一股源于生命本能的凶戾支撑着他,用那条还算完好的左臂和右臂肘部,拖动着沉重伤残的身躯,一寸一寸,朝着巨大厂房深处那片更加浓稠、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爬去!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粘稠发黑的血渍,如同一条狰狞丑陋的爬虫轨迹,在惨淡透入的微光下触目惊心。

  主车间内部仿佛一座钢铁的坟墓。巨大而冰冷的老式纺纱机器如同被冻结在时空中的史前巨兽骨架,沉默地矗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锈迹斑斑的铁架轮廓在偶尔从极高处破损天窗漏下的惨淡月光中若隐若现,投下扭曲诡异的巨大阴影。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铁锈、腐烂棉絮和陈年尘螨混合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潮湿腐朽的布屑。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棉绒、灰尘与破碎的砖瓦碎屑,脚步踩上去没有一丝声响,如同行走在厚厚的尸骸之上。只有寒风吹过空洞窗框和破损铁皮屋顶时发出的尖锐呜咽,如同无数枉死冤魂在这死亡之地永不停歇的哀鸣,一阵阵钻进耳膜,不断撕扯着绷紧的神经。

  黄振亿终于爬到一排巨大纺机背后相对凹陷的死角,再也拖不动半步沉重的躯体。他背靠着冰冷彻骨的铸铁机身,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肩头那可怕的贯穿伤,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如同黑色潮水,不断冲刷着他仅剩的清明。必须处理伤口!否则不用等杜月笙的人找来,光是流血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摸索着被匕首割破的、湿透冰冷贴在身上的棉袄。用牙齿配合着手指,他撕扯下几块相对干燥、未被血水完全浸透的粗布内衬碎布条。然后,他颤抖着,用右手艰难地解开破烂棉袄前襟,露出左肩那片血肉模糊的区域。铁钎冰凉蚀骨,深深嵌在血肉和骨头中间。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左臂,一阵骨头摩擦金属的剧痛瞬间让他浑身痉挛,冷汗如瀑!不能拔!拔出来就是喷血而死的下场!

  他咬紧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块块绷起。只能用布条死死压迫铁钎周围的皮肉。他用右手拿着布条,配合牙齿,用尽全身力气,在铁钎根部靠近锁骨的位置上方,缠绕、勒紧!粗粝的布条死死陷入皮肉,仿佛要勒断骨头!剧烈的挤压痛感几乎让他窒息,但涌出的鲜血流速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些。他反复缠绕,打了死结,确保布条勒得不能再紧。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靠在冰冷的机器上,只剩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时间,在这座钢铁坟墓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窗外天色极其缓慢地变化,从墨汁般的浓黑,渐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般的铅青。寒冷和剧痛如同两只交替啃噬的牙齿,不断消耗着黄振亿的生命力。他蜷缩在巨大机器的阴影里,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反复沉浮。一会儿是十六铺码头那两个手下被废掉手脚时凄厉的惨叫在耳边回响;一会儿是阁楼上那毒蛇般刺来的寒光和楼下弄堂里腥臭垃圾倾泻的轰响;一会儿是冰冷河水里那假老汉临死时喷溅在脸上的温热鲜血……每一次惊醒,都伴随着心脏的狂跳和肩头伤口撕裂般的剧痛。

  杜月笙……黄振亿肿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这个名字,眼中燃烧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这条毒蛇太狠!太绝!从一开始的隐忍退让,到油鼠失踪、自己赌档被砸时的“塌台”假象,再到昨夜闸北那雷霆万钧、精准致命的连环杀局!每一步都踩在他黄振亿最得意、最疏忽的节点上!把他当成了一条误入陷阱、可以随意宰割的野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机器铁锈里。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能爬出去…他一定要让杜月笙付出血的代价!百倍!千倍!

  就在这刻骨的恨意支撑着他最后一点精神时,极其细微的声音打破了死水般的死寂!

  咔嚓。

  声音极轻,极脆。如同枯枝被小心翼翼地踩断,又像是什么小石子被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响。

  声音来自厂房入口的方向!隔着重重叠叠的机器阵列,距离似乎还远!

  黄振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屏住呼吸,连身体的颤抖都强行压制下去,侧耳凝神。心脏在死寂中狂跳,擂鼓般撞击着鼓膜。

  沙…沙沙…

  轻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极其谨慎,刻意放缓放轻,如同狸猫踩在厚厚的灰尘棉絮上,但在黄振亿高度紧绷的听觉里,简直如同惊雷!对方在搜索!地毯式地排查这座庞大厂房的每一个角落!

  来了!这么快就循着血迹找来了!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黄振亿的心脏,但随之涌起的却是困兽垂死挣扎的凶戾!他不能坐以待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那条还能动的右臂肘部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拖着沉重的身躯,如同一条受伤的巨大蠕虫,悄无声息地向巨大纺机背后更深、更狭窄、阴影更浓密的缝隙里钻去。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他都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留下身后棉絮灰尘上新的、更深的拖痕和点点滴落的粘稠血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能隐约听到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如同鬼魅的私语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这边…血痕……”

  “……仔细搜…姓黄的就是头肥猪…挨了穿心钎…跑不远…”

  “……老板吩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黄振亿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穿心钎”三个字证实了他的猜测,那河边的老汉果然是杜月笙布下的绝命棋子!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机身后壁上,几乎与机器投下的巨大阴影融为一体。他颤抖的右手,摸索着插在腰间皮带里的匕首柄。冰冷的铁质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一双布满血丝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前方不远处,另一排纺纱机器的侧面拐角处,一道微弱的手电筒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预兆地横扫过来!惨白的光柱瞬间刺破了浓稠的黑暗,扫过布满尘埃的巨大机器表面,扫过地上堆积如山的破棉絮!

  光束的边缘,几乎就要扫到黄振亿藏身的狭窄缝隙前那片布满新鲜拖痕的区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啷——哗啦!”

  一声突兀而巨大的金属撞击碎裂巨响,陡然从主厂房深处某个遥远的角落爆发出来!似乎是沉重的废弃零件被人失足踢倒,撞碎了腐朽的木箱!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厂房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

  “谁?!” “那边!” “过去看看!”

  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和低语瞬间被打断!紧接着,一阵略显急促但依旧保持着谨慎的脚步声迅速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奔去!那险些暴露黄振亿位置的致命光束也猛地调转了方向!

  黄振亿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是意外?还是…有其他东西藏在这座废弃工厂的深处?他顾不得细想,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趁着那阵脚步声和光束远离、新的搜索者还未完全靠近这片区域的短暂间隙,他再次爆发出残存的所有力气,拖动着身体,朝着与巨响传来方向相反的、更靠近厂房中心巨大锅炉房的方向,无声而迅速地爬去!

  借着几缕惨淡天光从极高处的破洞透入形成的微弱照明,黄振亿终于看清了前方——那里矗立着几座如同小山般的巨大废弃锅炉!锅炉外壳早已锈蚀剥落,露出里面如同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巨大蒸汽管道和钢铁支架,如同怪物的肋骨和内脏暴露在空气中。管道之间缝隙狭窄,曲折幽深,堆满了破碎的耐火砖和厚厚的煤灰,形成了一个个天然复杂、利于躲藏的蜂窝状洞穴!

  就是那里!黄振亿眼中燃起一丝绝境中的希望。他咬紧牙关,肩膀的剧痛和脚踝的麻木此刻都被求生的意志暂时压制了下去。他必须赶在下一波搜索者到达之前,钻进那片钢铁迷宫的最深处!

  他拖着沉重的躯体,艰难地挪到巨大的锅炉基座下方。一股浓烈的铁锈和焦糊的煤灰气味扑面而来。他抬起头,寻找着能钻进去的入口。就在他微微仰头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瞥见——

  在他头顶上方,巨大锅炉侧后方一条高高的、锈蚀的钢铁检修走道上,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凝固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黑影的位置极其刁钻,处于几缕惨淡光线交织的阴影边缘,几乎与锈蚀的栏杆融为一体,若非黄振亿恰好抬头,根本无从发现!

  那黑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姿势。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毫无感情地锁定在黄振亿布满血污和惊恐的脸上!

  不是搜索者!搜索者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个位置!

  一股寒意,比肩头的铁钎更冰冷、更致命,瞬间从黄振亿的尾椎骨炸起,直冲头顶!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咽喉!

  他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地逃出了猎人的视线,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另一双眼睛死死锁定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