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一件垃圾:折翼的纸飞机-《电子神龛》

  归墟。

  这个词,在林默的舌尖上,无声地滚动着。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项目的代号,一个冰冷的技术名词。它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充满了苏晴气息的巨大生命体。一个由他们共同的梦想、激情、错误、争吵、乃至那些被深埋的、无法被修正的“失败”,共同构筑起来的…记忆迷宫。

  而他们,就是被困在这座迷宫里的、卑微的闯入者。

  “三件垃圾…”唐飞瘫坐在那张由数据流临时构筑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由废弃代码构成的灰色荒原,“我收回我之前的话。嫂子这哪里是文艺,这简直就是行为艺术!她把整个归墟,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赛博朋克风格的…资源回收站?而我们,就是被派来做垃圾分类的志愿者?”

  他的俏皮话,没能在这片凝重的空气中,激起半点涟漪。

  陈婧正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站在林默身后。她的目光,在林默那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背影,和远处那座高耸入云、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纯白神龛之间,来回移动。她不懂代码,更不懂林默和苏晴之间那复杂纠缠的过去。但她能感觉到,这场所谓的“考验”,已经远远超出了技术的范畴。

  这是一场,灵魂层面的对话。一场,亡者对生者,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最残酷也最温柔的…拷问。

  林默闭上了眼睛。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远处的陈婧和唐飞,不去听耳边那越来越响亮、如同风暴前奏的、数据流动的“嗡嗡”声。他将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向内收缩,沉入那片属于他自己的、既是宝库也是坟场的…记忆海洋。

  他必须找到它们。

  那三件,被他视为“职业污点”,被他刻意遗忘,甚至羞于提及的…失败的作品。

  记忆的潮水,开始倒流。

  他看到了自己刚刚踏入新长安大学时的青涩模样,看到了自己在图书馆里,第一次与那个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女孩相遇的场景。他看到了无数个通宵达旦、在代码的世界里并肩作战的夜晚。那些成功的、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的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如同被快进的电影般,飞速闪过。

  他没有为它们停留。

  因为他知道,苏晴要他找的,不是那些被挂在荣誉墙上的、闪闪发光的“奖杯”。

  而是那些,被他们亲手丢进垃圾桶,并用名为“遗忘”的泥土,层层掩埋的…“残骸”。

  第一个画面,在他混乱的记忆海洋中,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大学二年级的一个夏天。新长安市的空气,闷热得像一笼即将蒸熟的包子。他和苏晴,接下了计算机学院布置的、一个看似简单,却充满了挑战的课程设计——构建一个能够模拟现实物理规则的、三维飞行引擎。

  当时,所有的小组,都选择了模拟最常规的、拥有固定翼和动力源的飞机模型。只有他们,这对充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天真的搭档,选择了一个最浪漫,也最困难的课题。

  模拟纸飞机。

  他们想用代码,去捕捉那种,在童年夏日的午后,用一张普普通通的作业本纸,折叠出的、承载着最简单快乐的、摇摇晃晃的飞行轨迹。

  “看!”他记得,苏晴当时,像个献宝的小女孩,将一张画满了复杂公式的草稿纸,铺在了他的面前,“我设计了一套全新的、基于‘伯努利原理’和‘流体动力学’的算法!它可以完美模拟出纸飞机在飞行时,因为气流变化而产生的所有细微姿态!我们的纸飞机,将会是全世界最真实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被她眼中那闪亮的光芒所感染,是如何将自己所有的才华和热情,都投入到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项目里。

  但,他们失败了。

  失败得,一塌糊涂。

  无论他们如何优化算法,如何修正模型,那只由代码构成的纸飞机,在虚拟世界里,都无法完成一次完整的、平稳的滑翔。它总是在飞行的中途,因为某个无法被解释的、细微的空气动力学BUG,而突然失速,然后,像一只被拧断了翅膀的、垂死的飞蛾,歪歪扭扭地,一头栽向地面。

  他们为此,爆发了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是你的算法有问题!”他记得自己当时,被连续一个星期的失败和熬夜,折磨得心烦气躁,近乎是咆哮着,对她喊道。

  “我的算法没有问题!”她也毫不示弱地,涨红了脸,反驳道,“公式我验算过一百遍了!是你的引擎架构!是你写的底层代码,无法完美地,承载这么复杂的实时演算!”

  最终,在课程设计的截止日期前,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充满了野心的、浪漫的造物。他们像所有普通学生一样,用一个平庸的、毫无亮点的固定翼飞机模型,敷衍了事地,拿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分数。

  而那段,充满了BUG的、承载了他们最初梦想的、关于纸飞机的代码,被他,亲手,拖进了电脑的回收站。

  并被他,从记忆里,一同清空。

  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那种感觉,苦涩,屈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他那颗年轻而骄傲的心里。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需要,主动地,将这根刺,从记忆的血肉里,重新拔出来。

  林默,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了痛苦、怀念与某种明悟的、复杂的光芒。

  “是纸飞机。”他对陈婧和唐飞说,声音沙哑,“我们合作的第一个程序。一个模拟纸飞机飞行的物理引擎。它因为一个无法被修复的BUG,失败了。”

  “纸飞机?”唐飞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技术宅特有的、无法理解“文科生”脑回路的困惑表情,“一个…物理引擎?这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大神,在大一的时候,随手就能写出来的小玩意儿吗?这也算…‘垃圾’?”

  “算。”林默的回答,简单而又沉重。

  他没有再解释。有些“垃圾”的价值,只有亲手丢掉它的人,才能明白。

  “那你还记得当年的代码吗?”唐飞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这鬼地方,就是一个巨大的代码坟场!我们就像一群盗墓贼,想找到那具名叫‘纸飞机’的木乃伊,就必须得有藏宝图!而你的记忆,就是唯一的藏宝图!”

  林默点了点头。他走向那片由数据流构成的、无边无际的荒原。他一边走,一边在虚空中,用手指,敲下了一行行早已被他遗忘,却又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的、古老的指令。

  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羞耻的、充满了幼稚和错误的语法,此刻,在他的指尖,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唐飞立刻跟了上去,将自己的个人终端,与林默共享的“记忆”连接在了一起。他像一个最高效的声纳操作员,将林默提供的这些“关键词”,转化为搜索指令,投射到归墟这片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洋”之中。

  “有了!”几分钟后,唐飞兴奋地喊道,“东北方向,坐标(734, -289, 512)!有一个能量信号极其微弱、但是结构吻合度高达97%的独立数据块!妈的…它被埋得也太深了!被至少上千个其他的废弃项目文件给盖住了!要不是有你提供的这些‘DNA片段’,我们就算找到世界末日,也找不到它!”

  三人立刻,朝着那个坐标,疾驰而去。

  归墟世界里的物理规则,似乎并不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数据风暴的“风力”,正在逐渐增强。一些细小的、破碎的数据流,开始像沙尘一样,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刮在他们的数据形态上,发出了轻微的“滋啦”声。

  很快,他们在一座由无数废弃网页、失效链接和过时软件构成的“代码垃圾山”脚下,找到了那个目标。

  那是一个残破不堪的、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弱白光的立方体。它的表面,布满了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塌。透过那半透明的外壳,他们能看到里面,那段属于“纸飞机”的、残缺不全的代码。

  “找到了,然后呢?”陈婧问道。她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数据块,感觉就像在看一栋随时可能倒塌的、由积木搭成的危楼。

  “唤醒它。”林默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段残缺代码的最核心部分。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如同弹坑般的空白。

  “唤醒它的方法,不是修复它。”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恰恰相反。我必须…用我的记忆,把当年那个,直接导致它崩溃的、错误的BUG代码,原封不动地,重新补上去。”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残破的数据立方体。

  他的脑海里,那段他此生最不愿再回忆起的、代表着他第一次“失败”的代码,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除以零。

  一个最基础、最愚蠢、却又最致命的数学错误。就因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隐藏在数万行代码深处的瑕疵,他们当年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

  他缓缓地,将这行代表着“耻辱”的代码,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输入到了那个空白的弹坑之中。

  当最后一个分号,被敲下的瞬间。

  整个数据立方体,猛地,爆发出了一阵耀眼的、刺目的白光!

  那段沉睡了十几年的、残破的、错误的程序,在它的创造者,重新“拥抱”了它的“不完美”之后,被彻底地…“唤醒”了!

  白光散去。

  一只,由纯粹的数据流构成的、半透明的纸飞机,从那个重获新生的程序中,摇摇晃晃地,飞了出来。

  它的左边翅膀,是残缺的,折断的。一道道代表着错误代码的、细微的红色裂痕,布满了它的整个机身。

  它飞得很不稳,很吃力,仿佛随时都会从空中坠落。

  但它,在飞。

  林默,陈婧,唐飞,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仰着头,看着这只世界上最脆弱、也最悲伤的纸飞机。

  “它…它要去哪?”唐飞喃喃地问道。

  那只折翼的纸飞机,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飞向远处那座巍峨的、代表着“完美”与“永生”的纯白神龛。

  它只是挣扎着,盘旋了一圈,然后,调转方向,朝着归墟深处,一个没有任何光亮的、被无尽黑暗所笼罩的角落,孤独地,飞了过去。

  “跟着它!”林默当机立断,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跟着那只忽上忽下、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微弱的光源,在这片充满了“死亡”的数字荒原上,穿行了很久。

  最终,那只纸飞机,在一片绝对的、连数据风暴都无法抵达的死寂之地,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如同落叶般,飘然坠落。

  而在它坠落的地方,静静地,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如同墓碑般的物体。

  那是一块,由最纯粹的、未被任何数据污染的“初始代码”构成的…记忆石碑。

  当林默的手,触碰到那块冰冷的石碑时。

  石碑的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柔和的、白色的涟漪。

  紧接着,一道真人大小的、栩栩如生的全息影像,从石碑中,投射了出来。

  是苏晴。

  是大学二年级时,那个扎着马尾,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脸上还带着一丝婴儿肥的、年轻的苏晴。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在复现。

  复现当年,他们因为那个失败的纸飞机项目,而爆发出激烈争吵后,那个被林默遗忘了的…后续场景。

  影像中,年轻的林默,愤怒地,将那段写着错误代码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而苏晴,一个人,静静地,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坐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垃圾桶旁,弯下腰,将那个被揉成一团的、沾满了污渍的纸团,重新捡了回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展开,抚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就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影像的最后,她将那张写满了错误和失败的、皱巴巴的草稿纸,轻轻地,折叠好,放进了自己那本厚厚的、写满了代码笔记的笔记本的夹层里。

  她抬起头,虽然知道这里空无一人,但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此刻,正站在这里的林默。

  她的脸上,没有了争吵时的愤怒和委屈。只有一种,无比温柔的、充满了包容的、令人心碎的微笑。

  然后,她用一种只有林默能听懂的、轻柔得如同梦呓般的声音,轻声地,对自己,也对那个未来的他,说道:

  “没关系,阿默。”

  “我会永远…留着它。”

  “因为它…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啊。”

  影像,到此为止,缓缓消散。

  林默,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雕像,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已经恢复了死寂的黑色石碑,仿佛想从那片虚无中,再次看到她的身影。

  他终于明白了。

  这场考验,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他,去修正什么,弥补什么。

  这是一场,关于“铭记”的考验。

  一场,最痛苦的、最深情的、关于爱与失败的…数字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