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失败者会议-《电子神龛》

  意识,如同从万米高空坠落的失事飞机,在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颠簸后,狠狠地、狼狈地,重新撞回了林默自己的身体。

  他猛地从“灵境”的链接椅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压抑的、仿佛溺水者重获空气般的剧烈呛咳。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粘腻的寒意。他的太阳穴像被两根烧红的钢钎抵住般突突狂跳,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喉咙里翻涌着一股混杂着胆汁和铁锈味的恶心感。

  他花了整整十秒钟,才让自己的视觉重新聚焦,看清了指挥车里的景象。

  然后,他宁愿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静得可怕。

  那种寂静,不是平日里的安静,而是一种生命力被抽干后的、属于坟墓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让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酷刑。服务器机箱风扇的嗡嗡声,此刻听起来,也像是为亡者吟诵的、单调而又悲凉的悼词。

  陈婧背对着他,站在战术屏幕前。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将自己的指关节捏得一片煞白。她面前的桌子上,一只坚固的军用保温杯,杯壁上多了一道清晰的、向内凹陷的指痕。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刚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把它砸向屏幕。

  唐飞则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那张平时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灰败的、被彻底击垮后的空洞。他不再敲击键盘,也不再看屏幕上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数据流,只是伸出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徒劳地,耙梳着自己那本就乱成一团的头发。对他这种以技术为信仰的极客而言,被对手像耍猴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比杀了他还难受。

  林默扶着冰冷的椅背,强迫自己站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在虚拟世界里意识体被重创后,神经系统残留的后遗症。他想说点什么,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现在,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而又可笑。他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不仅没有阻止悲剧,反而被李洞明巧妙地利用,变成了他完成第二场祭礼的、最关键的掩护。

  崩溃是此刻最奢侈的情绪。

  林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电子设备焦糊味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气管。他走过去,从桌上拿起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半瓶水尽数灌进了自己的喉咙。

  冰冷的液体,强行压下了他身体的颤抖和喉咙的灼烧感。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发出了第一个沙哑的字节。

  “……把他,”林默的声音,听起来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把李洞明投到主屏幕上。”

  陈婧的肩膀微微一颤,但没有回头。唐飞则像一具被唤醒的行尸,迟钝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林默一眼,然后才拖动鼠标,将那张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李洞明生前的证件照,放大,投到了正中央的战术屏幕上。

  照片上的李洞明,穿着得体的衬衫,戴着金丝眼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精英的、内敛的微笑。

  “我们都错了。”林默的声音,逐渐恢复了平稳,也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手术刀般的冰冷,“我们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一个疯子,一个恐怖分子在研究。但我们错了。”

  他伸手指着屏幕上那张斯文的脸。

  “他不是疯子。他是一个……产品经理。”

  这个出乎意料的词,让陈婧终于缓缓地转过身,唐飞也皱起了眉。

  “他把他自己的‘数字永生’,当成一个产品在开发。‘替死咒’是他的能量采集模块,信徒是他的执行端,‘天演引擎’是他的云服务器和操作系统……”林默开始将他在那个数据陵寝里看到的一切,那些冰冷到极致的、充满了逻辑性的规划,用一种同样不带感情的语调,和盘托出。

  他讲述了仪式的完整能量需求模型,讲述了李洞明是如何将受害者的恐惧量化成数据,讲述了每一次祭礼都会如何强化“天演引擎”的核心算力。

  当他讲到,整个计划的最终阶段,是以他林默本人为最后的“祭主”,借由他这个“创造者”的灵魂,来完成李洞明最终的“数字飞升”时,指挥车内的气氛,终于从死寂,变成了一种充满了实质性杀意的、沉默的怒火。

  陈婧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枪套的搭扣。唐飞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一点猩红色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我看到张伟死了。”林默面无表情地陈述着那个最残酷的事实,“就在我的面前,通过一个我无法关闭的监控窗口。我拥有那个世界的最高权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失败的苦涩,在空气中充分地发酵。

  “见招拆招,我们永远赢不了他。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我们拆解了他的哪一招,他要的只是我们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解谜’这个过程里。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不是去‘解谜’,而是直接……掀掉他整个棋盘。”

  说完,他将自己从“天演引擎”核心强行下载下来的、那份完整的系统蓝图,投射到了屏幕的另一侧。无数复杂的、瀑布般的数据和结构图,瞬间覆盖了李洞明的笑脸。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完整地、毫无保留地,看清敌人的全貌。

  他们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更加令人绝望的展示会。但林默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蓝图最下方,一个之前被所有人都忽略的、关于物理设施需求的附录上。

  “你们看这里。”林默的手指,点在了屏幕上的一行小字上,“‘天演引擎’对物理设施的要求,高得变态。它需要在一个独立、封闭的物理环境内运行,需要巨大的、稳定的、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型工业区的电力供应,才能维持那些模拟世界的并行运算和海量数据交换。而且,为了防止被追踪,它的网络节点,必须是物理独立的,不能接入常规的民用或商用光纤网络。”

  指挥车内,先是一片寂静。

  随即,唐飞那黯淡的眼神里,猛地爆发出了一道惊人的亮光!他像一头濒死的、被注入了强心针的猎豹,猛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林默指出的那几行字。

  “我操……”他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一种技术人员独有的、发现了问题关键后的狂喜,“我……我真是个猪脑子!”

  那股让他感到无力的、被技术碾压的绝望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找到了对手命门的、嗜血的兴奋。虚拟世界里,他被拥有GM权限的李洞明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回到现实世界,回到这个由电线、水泥和物理定律构成的世界里……他唐飞,才是真正的主宰!

  “你说的没错!老大!”唐飞激动地搓着手,语速快得像在扫射的机关枪,“李洞明再牛逼,他也不能凭空变出一个服务器来!他那个什么狗屁‘天演引擎’,终究还是要跑在物理主机上的!只要是物理主机,就要用电!要散热!要有自己独立的网络出口!这些东西,在现实世界里,是藏不住的!就像一头躲在羊群里的大象,它再怎么伪装,它吃的草、拉的屎,都跟羊不一样!”

  原本压抑到冰点的气氛,终于被这股重新燃起的斗志所融化。陈婧的眼中也重新恢复了锐利的光芒。

  “你能找到它吗?”她问道,声音简短而有力。

  “能吗?”唐飞像是听到了宇宙间最好笑的笑话,“婧姐,你这不是在问厨子会不会用盐,你这是直接把答案塞到我手里了!‘巨大的、非正常的独立能耗’,‘独立的、流量巨大的非商用网络节点’,把这两个参数作为筛选条件,对整个南城市的市政数据进行交叉扫描和比对……这他妈的,简直就是一道送分题!”

  他猛地转过身,重新坐回自己的工位,那双手,第一次不再是徒劳地耙梳头发,而是像两位归位的芭蕾舞大师,在键盘上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一行行的指令被飞速地敲入,南城市那庞大而又复杂的市政数据后台,在他面前,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绵羊。

  电网消耗图、网络流量监控图、区域规划图、基站分布图……无数张地图和数据表格,在他的屏幕上飞快地闪现、重叠、比对、筛选。

  指挥车内,只剩下唐飞那疯狂的键盘敲击声,和服务器因为超负荷运算而发出的、越来越响亮的嗡鸣。

  林默和陈婧,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悬在林默头顶的、不足六小时的死亡倒计时,像一把无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这是最后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唐飞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他将最终筛选出的结果,用力地,投射到了中央的主战术屏幕上。

  一张巨大的城市地图上,只有一个被不断放大的、闪烁着猩红色光芒的异常点。

  唐飞转过头,看着林默和陈婧,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充满了疲惫,却又带着无尽杀意的、森然的笑容。

  “找到了。”

  “城南,废弃的第三发电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