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听见的不是风,是哭墙-《麦浪翻滚三十年》

  他们没有出示证件,但制服肩上那枚低调的麦穗与齿轮交织的徽章,比任何钢印都更有分量。

  那是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下属,一个极少公开露面的部门的标志。

  为首的男人年约四十,眼神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陈景明一瞬间的惊愕,却又在他的平静中找不到任何可供切入的缝隙。

  “陈景明先生?”他开口,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敌意,像一段被精心处理过的音频,“我们有些技术性问题,想向你了解一下。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这不是逮捕,是问询。不是审判,是警告。

  陈景明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

  他没有去倒水,只是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棵扎根在水泥地里的树。

  他知道,他们什么都查不到。

  那台笔记本电脑在上传完所有数据后,硬盘已被他用军工级的标准彻底覆写,现在里面干净得像一片新雪。

  “关于近日在部分公共网络及交通系统出现的‘信息污染’事件,”男人不紧不慢地踱步,目光扫过墙上那幅裱起来的、儿子画的麦田,“我们追踪到一个异常信号源,最后消失在你老家这片区域。你最近,回过乡下吗?”

  “回过。”陈景明坦然回答,“给我父亲上坟。”

  男人的目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评估这个回答背后所蕴含的情感分量。

  他身后的年轻人则打开一个平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流。

  “我们知道你曾是‘神谕’项目的高级工程师,对数据架构有很深的理解。”男人继续道,“所以,我们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你认为,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够绕过‘行迹通’的防火墙,实现如此精准、且带有强烈情感倾向性的信息投放?”

  这是一个陷阱。承认自己能想出方法,等于变相自首。

  陈景明沉默了片刻,望向窗外那片熟悉的田埂。

  “我不知道。”他缓缓说,“也许……技术本身没有情感,但使用技术的人有。或许,你们找错了方向。你们要找的不是一行代码,而是一种所有人都沉默太久了的,共鸣。”

  男人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像在解读一段无法破译的加密文件。

  最后,他收回目光,对着空气般说了一句:“打扰了。”

  两人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景明站在原地,直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推开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楼道口斑驳的墙壁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粉笔,甚至是用蘸了水的指头,写满了一行行字迹。

  那些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力道。

  是老孙的笔体。

  “他们用算法丈量心跳/却忘了/每一下都是一个人活过。”

  “你的痛/被标价为F/我的梦/因此不再打折。”

  一些早起上班的邻居驻足观看,没有人去擦,甚至有人拿出手机,默默拍下照片。

  陈景明心头猛地一震,他意识到,那晚他上传的《城市安魂曲》和原始数据,并非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它点燃的,是早已铺满城市角落的、干燥的薪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李娟通过一个加密的妇联内部通讯软件发来的私信,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家庭紧急缓冲基金’的申请数量,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暴增三倍。另,昨晚有十七个社区的居民代表联名向市信访办递交申请,要求设立‘城市沉默者听证日’。”

  陈景明解锁手机,屏幕上是他设置的那张干枯的野麦照片。

  那株在水泥森林里顽强生长的植物,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

  他对着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原来共感不止是听见……它还能让别人,也听见。”

  同一时间,一辆黑色的奥迪A6L无声地停在“行迹通”总部大楼的地下车库。

  赵晓舟坐在后座,面无表情。

  他被临时停职,办公室已被清空,所有权限都被冻结。

  他划开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他亲手折断的那把紫檀木戒尺的碎片,静静躺在碎纸机里。

  头顶的骨传导耳机忽然自动激活,一段新的音频开始播放。

  不是他熟悉的“城市情绪底噪”,而是一段段被剪辑拼接起来的、本应被永久删除的系统异常日志。

  “用户,标签‘想跳轨’,连续出现七十二小时,已屏蔽。”

  “用户,标签‘梦见麦地开花’,被判定为无效梦境数据,已清除。”

  “用户,标签‘孩子问我为什么哭’,情感波动超出阈值,触发E级维稳预案……”

  每一句,都清晰得如同在他耳边低语。

  他猛然意识到,这不是系统故障。

  这是阿哲留下的“幽灵进程”,一个无法被杀死的数字亡魂,它寄生在系统的最底层,专门搜集所有被“驯化计划”定义为“垃圾”的情感碎片,并在赵晓舟的最高权限被剥夺后,自动为他这个“造物主”循环播放。

  他试图进入后台格式化硬盘,屏幕上却弹出一个冰冷的提示框,文件已被加密锁定。

  一行小字浮现:“情感抑制模块失效。系统建议:管理者应立即接受心理干预。”

  “混账!”他低吼一声,一把扯下耳机,狠狠砸在车窗上。

  耳机应声碎裂。

  然而,在他抬头的瞬间,他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

  妇联下属的社区心理辅导中心,座无虚席。

  李娟没有用任何官方的腔调,她只是站在台前,召集了数十个在这次风波中受到直接影响的家庭。

  她打开投影,播放的正是陈景明那份《反向情绪指数预测报告》的删节片段。

  当视频里出现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蹲在地铁角落狼吞虎咽啃着冷馒头的监控画面时,台下一片死寂。

  突然,一位年轻的母亲站了起来,声音哽咽,却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他……他就是我们楼上的小宇爸爸。我每天送孩子上学,路过我们小区对面的售楼处,那块巨大的电子屏上,每天都滚动着我们这个片区的‘幸福生活指数’,87分……可是我们家,夏天连空调都不敢开超过两个小时。”

  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沉默的人群瞬间沸腾了。

  “我的标签是‘失眠负债主’!”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来的“行迹通”后台截图。

  “我的是‘隐形贫困人口’!”

  “还有我,‘二胎恐惧症晚期’!”

  李娟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让这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奔涌而出。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将每一个人展示的标签截图,一张张拍了下来。

  座谈会结束时,她将这些图片用软件拼成了一幅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都市伤痕地图”。

  她把它打印出来,贴在了“麦田学校”第一版招生简章的背面,并将原来的标题划掉,用红笔重新写上:

  “我们收留的,不只是孩子。”

  地铁六号线,晚高峰。

  陈景明重新回到了这里。

  这一次,他没有戴帽子,没有戴口罩,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上班族,静静地站在车厢连接处。

  他闭上眼睛,那名为“共感”的能力悄然开启。

  瞬间,整节车厢的情绪网络如一片壮丽的星河,在他脑中流转。

  与以往不同,那些代表“麻木”和“疲惫”的灰色光点黯淡了许多,而代表着“乡愁”和“希望”的金色光点——“梦见麦地开花”,比往日多出了数倍,甚至连成了一片稀疏的光带。

  更让他惊异的是,他“看”到一些人头顶浮现出全新的词条。

  “昨晚看了那个视频,哭了半小时。”

  “今天不想加班了。”

  “那个叫老孙的诗人,我好像见过。”

  他打开口袋里的录音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飞快地记录着:“六月七日,晚七点十三分。共感峰值出现在人民广场站c出口,与空姐小薇的下班通行时间重合。推测:具体的视觉符号——如那把插入锁孔的黄铜钥匙——具有强烈的群体记忆唤醒效应。”

  他忽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共感能力,正随着这场群体性的情绪共振而飞速增强。

  它不再是被动接收的杂音,而像一条汇聚了千万人低语的地下暗河,正托着他,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流。

  黄昏,废弃的地铁调度站外。

  老孙推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旧报纸车经过,一眼就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那个拾荒老人。

  老人面前生着一堆小小的火,正将一叠纸张一张张地丢进火焰里。

  火光映照下,老孙看清了,那是厚厚一沓印着“F档,建议清退”字样的体检报告。

  两人对视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

  老孙默默地从车上抽出一份当天的晚报,递了过去。

  拾荒老人接过,展开报纸,发现夹页里,是另一张手抄的诗。

  “火不会说话/但它烧掉的每一页/都在替人喊冤。”

  老人的手猛地一抖。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孙,然后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早已泛黄的纸张。

  那竟是过去十年,被地铁公司按规定销毁的乘客遗失物品登记表的底单。

  他用粗糙的手指翻到其中一页,指给老孙看。

  登记表上,赫然记录着一行字:“编号d703,遗失物品:野麦穗一束。附带字条:你记得的,我们都记得。”

  老孙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压得极低:“这东西……你还留着?”

  拾荒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抬手,指向远处江边那座废弃的跨江大桥的桥洞方向。

  深夜,万籁俱寂。

  陈景明借着手机的微光,潜入了那个阴冷潮湿的桥洞。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

  拨开垂挂的塑料布,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这根本不是什么桥洞,这是一个巨大的、半地下的“记忆窖藏”。

  数不清的、被城市抛弃的“垃圾”堆积如山——写满批注的部门工作日志、被淘汰的旧工牌、早已过期的病历、被人遗弃的情书、甚至还有几箱落满灰尘的磁带。

  他在拾荒老人标示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打开盒盖,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枚静静躺在绒布上的移动硬盘,外壳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标签——“播种者资料馆-备份01”。

  硬盘旁边,压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金色的麦田里笑得没心没肺。

  正是陈景明、李娟和王强。

  他正要将硬盘和照片一起取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却毫无征兆地自动亮起。

  相册里那张他拍的野麦照片,竟开始自动播放一段陌生的语音。

  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悉感,像极了多年前因病去世的、那位亦师亦友的“神谕”项目总工程师,老周。

  “狗剩,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

  “他们删不干净的。”

  话音未落,在这“记忆窖藏”的最深处,一台被遗忘在垃圾堆里的老式cRt显示器,突然闪过一道雪花。

  屏幕无声地亮起,一行绿色的滚动字幕,如同幽灵般缓缓浮现:

  “共感源未被清除……正在重新链接……正在扩散……”

  陈景明手握着那冰冷的硬盘,耳边是来自亡者的留言,眼前是正在复活的系统。

  他猛然明白,他所卷入的,根本不是一场开始于“行迹通”的战争。

  这片城市的地下,一直埋藏着另一场战争的遗迹。

  而他,刚刚挖到了它的军火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