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车轮碾过碎麦茬-《麦浪翻滚三十年》

  车轮碾过碎麦茬的声响,陈景明在梦里都听得见。

  可此刻,那声音被淹没在长途客车引擎的低吼和轮胎压过城市路面接缝的、更有节奏的“哐当”声里。

  窗外的霓虹像决堤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车窗,将最后一缕属于麦田的金黄色记忆,彻底吞没、稀释,最终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他靠着冰冷的车窗,闭上眼睛,脑海中的标签系统却前所未有地活跃。

  它不再是刺眼的警告,而像一台高灵敏度的共振仪,清晰地感知着这节铁皮车厢里,每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灵魂。

  邻座打着鼾的大叔,头顶漂浮着一个黯淡的【隐形人】标签,他是一个在城市干了二十年装修,却从未被家人之外的任何人记住全名的父亲。

  后排那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正在低头用最新款的手机回复着什么,她的标签是【虚假幸福】,下面一行小字注解:月薪五千,每月还贷四千五,手机是分了二十四期买的。

  这些无声的标签,像漫天飞舞的尘埃,悄无声息地附着在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上。

  这辆开往省城的夜班车,就是一个流动的、浓缩的时代切片。

  忽然,一阵强烈的心悸攫住了陈景明。

  这不是来自标签系统的共鸣,而是一种更直接、更具穿透力的情感波动。

  他猛地睁开眼,转向身旁。

  昏暗的光线下,李娟死死地盯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那是一张来自北大的助学贷款补交通知单。

  因为材料中缺少乡政府的某个特定印章,她的贷款申请被暂时搁置,需要在一周内补齐,否则将影响后续学费缴纳。

  她头顶上,那团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回不来的人】的标签,此刻正灼热地燃烧着,几乎要滴下滚烫的岩浆。

  那枚缺少的印章,就像一道无形的锁,要把她牢牢地锁回那个她拼了命才逃离的地方。

  陈景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腕。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我们不是一个人走。”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瞬间抚平了那剧烈的颤抖。

  李娟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但在看到陈景明和另一边已经靠着椅背睡着的王强时,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又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刹那间,陈景明感到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微光一闪。

  在他们三人并排而坐的位置上,三条原本各自独立的、代表着个人命运轨迹的金线,在这一刻悄然交汇,编织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坚韧的结点。

  五个小时后,客车抵达省城。

  天刚蒙蒙亮,北大南门外已经有了晨练的身影。

  李娟被两名神情严肃的保安拦在了校门外。

  “同学,你的录取通知书我们核对过了,但是系统里你的档案状态是‘待审核’,按规定不能入校。”

  “同志,我就是缺个章,已经联系家里去补了,最快明天就能寄到。”李娟反复解释着,声音从最初的据理力争,渐渐变得沙哑而无力,“我先进宿舍把行李放下行吗?都在外面淋了一夜雨了。”

  她的恳求没有换来通融,反而引来越来越多早起学生的围观。

  那些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好奇、同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李娟的自尊上。

  王强把行李往地上一扔,眼睛一瞪就要上前理论:“嘿!我说你们讲不讲道理?人北大都考上了,还能是假的?就差个破章,至于把人当贼防着吗?”

  “强子!”陈景明一把拉住他,“在这儿硬碰不行。”

  他冷静地退到一边,迅速从背包里摸出那个微型录音笔,调出“野火电台”的存档。

  他飞快地剪辑出一段三十秒的音频,背景是黄土坬村的风声和拖拉机的轰鸣,李娟清亮而坚定的声音贯穿始终:“我是李娟,来自黄土坬村,我的通知书是真的,我的梦想也是真的。”

  他把音频发给了小芳,附言:【紧急,联系校内志愿者,新生群,速转。】

  网络的力量,在这一刻展现出它惊人的穿透力。

  不到十分钟,一个戴着眼镜、胳膊上别着“迎新”红袖章的学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谁是李娟?辅导员让我来接你!”

  在保安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名学长核对了信息,亲自带着李娟走进了这扇她梦寐以求的大门。

  跨入校门的那一刻,李娟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围墙外的陈景明和王强。

  她的嘴唇动了动,那句“谢谢”终究没有说出口。

  有些恩情,已经重到无法用言语承载。

  她只是转过身,迎着清晨的阳光,悄悄将手里那张攥得发皱的补交通知单,撕成碎片,任其飘散在风中。

  那枚“破章”,她会拿到,但不是以乞求的方式。

  王强跟着提前约好的包工头去南郊的工地报到。

  路过一处巨大的建筑围挡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招商广告,蓝底白字,格外醒目——【启航教育·全省连锁·名师护航·圆梦名校】。

  广告正中央,是创始人郑开源穿着黑色博士袍的巨幅照片,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神阴冷,嘴角挂着一丝熟悉的、冰冷的微笑。

  王强的心“咯噔”一下,掏出那台老旧的诺基亚,对着广告牌拍了张模糊的照片。

  他本想单独发给陈景明,慌乱中却误触了发送键,图片被直接传进了那个名为“原件计划”的加密群聊里。

  彼时,陈景明正坐在大学城的公共图书馆里,借用免费网络整理着关于马德贵的数据库。

  手机震动,他点开图片,瞬间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立刻启动了脑海中的标签系统,将视野聚焦在那张海报上。

  奇特的一幕发生了:郑开源头顶那个鲜红的【操控者】标签,竟像病毒一样开始分裂,一个个微小的副本朝着省城地图的各个区县扩散开去。

  一行新的系统提示在陈景明眼前浮现:【警告:教育资本网络已具雏形】。

  他们扳倒一个马德贵,郑开源却在省城织了一张更大的网。

  当晚,四人在桥洞下的老据点重聚。

  空气湿冷,带着雨后的泥土腥气。

  “妈的,这帮狗日的,真是阴魂不散!”王强一拳砸在潮湿的水泥墩上。

  老刀提着一个看起来像收音机的改装设备走进来,往地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以前在城管队查违章建筑,专门用来扫信号的。”他拍了拍机器,“我给改了改,能探测附近有没有非法的监控或者窃听频段。”

  他花了一个小时,教会了王强如何使用这台简陋却有效的信号探测仪。

  第二天,王强借口去劳务市场找活,背着那台机器在启航教育广告上标注的几个报名点附近转悠。

  果然,在市场后巷一间毫不起眼的中介办公室里,探测仪的指针疯狂摆动,发出了尖锐的蜂鸣。

  那正是启航教育合作的招生中介。

  陈景明将王强录下的证据,同步上传至李娟在校内服务器上设置的云端保险箱,并附言:“他们没倒,只是换了皮。”

  小芳默默记下了那个地址,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

  明天,她会换上护士服,以替人代班的名义去那家中介旁边的社区诊所,伪装成一个急于给弟弟找辅导班的打工妹,潜入调查。

  深夜,暴雨突至。

  冰冷的雨水顺着桥洞的裂缝渗下来,打湿了他们的铺盖。

  众人狼狈地转移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公交站亭,挤在冰冷的长椅上,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王强翻看着手机相册,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疲惫的脸。

  他忽然停在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上,那是十五岁那年,他们三个人一起躺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头顶是璀璨的星河。

  他用近乎梦呓般的声音低声说:“那时候咱们还说,谁将来在城里先买了房,就请全村的人吃席。”

  没有人接话。

  城市冰冷的现实,让这个童年的豪言壮语听起来像一个辛酸的笑话。

  良久,陈景明从背包里拿出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熟悉的、发电机的嗡鸣声响起,那是梁山堂放电影前的声音。

  紧接着,是火车驶过家乡铁轨的汽笛、村口老槐树下孩子们的笑声、夏夜田埂上的蛙鸣……所有被他记录下来的、属于故乡的声音,被剪辑成交织的音轨,在这小小的站亭里回响。

  当那首《我的祖国》的旋律从微弱的电流声中浮现时,一直沉默的老刀,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小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伴着熟悉的旋律和窗外的雨声,沉沉睡去。

  陈景明望着玻璃外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的城市灯火,心里想:这个地方再冷,也冻不住他们从麦田里带来的火种。

  凌晨四点,一封设置了定时发送的匿名邮件,如同一只沉默的夜鸟,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省教育厅信访办的值班系统。

  附件里,是启航教育在省城进行非法招生、虚假宣传以及信息操控的初步证据链。

  邮件末尾,仍是那行熟悉的小字:“信号不会瞎,只要还有人愿意听。”

  而在千里之外的出租屋里,陈景明正将一段刚刚剪辑好的、属于郑开源合作伙伴的新录音,存入云端。

  他将这个全新的文件夹命名为:《播种者日记·第二章》。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感觉眼皮重若千斤。

  就在他即将睡去时,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强撑着精神拿出来一看,是一条来自李娟的短信。

  短信内容很短,却让他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教授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