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六楼的喘息声-《麦浪翻滚三十年》

  电话被挂断的瞬间,那一声刺耳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了陈景明沸腾的血液里。

  前一秒“硬盘会发芽”带来的胜利喜悦,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一种从骨髓里泛上来的、熟悉的冰冷。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出院子,跨上那辆饱经风霜的电动车。

  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与尘土,像砂纸一样打磨着他的脸。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邻居大婶那句被硬生生掐断的话在疯狂回响——“你妈……你妈她从楼上……”

  从楼上什么?

  掉下来了?

  摔倒了?

  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右手将电门拧到了底,破旧的电动车发出濒死的哀鸣,载着他穿过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街景。

  那些曾经让他向往的霓虹,此刻却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仓皇逃窜的乡下人。

  市三院急诊室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陈景明冲到分诊台时,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长椅上的父亲。

  那个在他记忆里能扛起整片麦田的男人,此刻背脊佝偻,双手抱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

  “爸,妈呢?”陈景明的嗓子干得冒烟。

  父亲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懊悔和后怕:“在……在里面拍片子。医生说,可能……可能是骨头……我让她别拿那么多东西,她不听,非要给楼上的张阿姨送自己腌的咸菜……就在六楼家门口,就三级台阶,脚一滑就……”

  接下来的等待,是漫长而粘稠的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胶片,缓慢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亮起,停留在相册界面。

  最后一张照片,是三天前他回家吃饭时随手拍下的。

  画面里,母亲一手拎着一大袋刚从菜场抢购回来的特价蔬菜,一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正艰难地向六楼攀爬。

  那个曾经能一口气挑着两担水走完半里山路的背影,如今每上一级台阶,都仿佛在与整个世界的重力对抗。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开了句玩笑:“妈,你这是负重登山呢。”

  母亲回过头,喘着气,脸上却是满足的笑:“这有啥,比当年割麦子省力多了。”

  现在,这张照片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陈景明家属!”

  一个年轻的医生拿着片子走了出来,表情严肃。

  陈景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是髋骨轻微骨折,没有错位,暂时不需要手术。但是要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却字字如锤,“我得提醒你,老年人的第一次严重跌倒,通常是生活质量断崖式下跌的开始。这次是运气好,下一次呢?”

  运气好……

  陈景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

  他脑海里闪过那个词条系统曾经给他母亲贴上的标签:【为儿子奉献一切的老黄牛】、【正在被时间抛弃的身体】。

  他一直以为自己拼命挣钱,给父母更好的生活,就是对抗时间的最好方式。

  可他忘了,时间最无情的武器,是重力,是那短短三级台ll的台阶。

  电梯,不能再等了。

  当晚,陈景明没有一丝睡意。

  他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看着她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拿出手机,在小区的业主群里发起了新一轮的加装电梯投票。

  他编辑的文字冷静而克制,只陈述了老旧小区高层住户,尤其是老人的生活不便,以及潜藏的安全隐患。

  投票链接一发出,群里立刻活跃起来。

  “支持!我爸妈住五楼,上次心脏不舒服,两个大小伙子抬下来都费劲!”

  “早就该装了!现在政策这么好,有补贴,再不装等什么呢?”

  “双手双脚赞成,每天拎婴儿车上下四楼,我胳膊都快断了!”

  手机屏幕上,支持率的数字不断攀升,很快就超过了三分之二的硬性规定,最终定格在惊人的87%。

  陈景明稍稍松了口气,胜利似乎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一片叫好声中,一个头像为水墨兰花的账号,冷冷地发出了一行字。

  【一楼老吴】:我们家不同意。

  这条消息像一盆冰水,浇灭了群里的热火朝天。

  紧接着,那个账号又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加装电梯产生的低频噪音和震动,会影响病人休养。我们不签字,谁要是敢动工,我们就去法院告谁。”

  群里瞬间安静下来。谁都知道,一户否决,万事皆休。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关必须得过。

  第二天一早,他买了水果,敲响了一楼老吴家的门。

  开门的是老吴的妻子孙桂芳,一个眼神锐利、嘴角永远向下撇着的中年女人。

  她没有解开门链,隔着一道缝隙打量着陈景明,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敌意。

  “有事?”

  “孙阿姨,我是六楼的小陈。关于电梯的事,我想跟您和吴老师再聊聊……”

  “没什么好聊的。”孙桂芳冷笑着打断他,门链晃动作响,“你们孝顺,怕你们的爹妈摔死在楼梯上,我们就活该让我儿子被你们吵死、震死吗?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又冷又硬。

  屋内,隐约传来医疗监测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像某种冷酷的倒计时,一下下敲在陈景明的心上。

  原来如此。

  陈景明心头一沉。

  这根本不是一场关于利益的博弈,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家庭,在用尽全力抵抗整个世界。

  他没有再纠缠,转身离开,立刻拨通了李娟的电话。

  远在上海的李娟听完他的叙述,沉默了片刻,电脑键盘的敲击声从听筒里传来。

  几分钟后,她说:“景明,我刚调取了我们市近三年来所有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纠纷案例库。你猜怎么着?超过七成的反对者,背后都有着长期的、高压的家庭照护负担。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采光和通风的问题。这是一场恐惧与恐惧的对撞。”

  “恐惧的对撞……”陈景明喃喃自语,李娟的话点醒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喘息声从楼道口传来。

  王强拖着一个便携式的小氧气瓶,慢慢走了过来。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走到陈景明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听说了阿姨的事。兄弟,我懂你这种感觉。”王强吸了一口氧,声音有些沙哑,“你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摔过一次,你就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对一楼那家人来说,可能也是一样。”他指了指楼下,“他们守着那个孩子,大概也觉得每天都走在悬崖边上。”

  王强看着陈景明布满血丝的眼睛,提议道:“讲道理没用。不如搞一次‘沉默走访’,让楼上的下来看看他们的难,也让楼下的上去看看咱们的难。眼睛看到的,比嘴巴说的管用。”

  这个提议与陈景明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联系了街道负责调解的社工小唐,一个观察力敏锐的年轻人。

  小唐听完情况,很快便协助组织了一场“换位体验日”。

  第一天,楼上两位退休的独居老人,轮流来到一楼,陪护老吴那患有严重癫痫、常年卧床的儿子小宇。

  她们不再是“要求装电梯的邻居”,而只是帮忙记录孩子癫痫发作频率和情绪波动的志愿者。

  当其中一位王奶奶亲眼看到小宇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孙桂芳熟练又绝望地按住他、清理分泌物时,她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起了眼泪。

  她后来对陈景明说:“这哪里是怕吵啊?这是天天在刀尖上走,心都碎成渣了。”

  另一边,社工小唐客气地将老吴“请”上了六楼。

  他没有多说,只是陪着老吴参观了顶楼那位瘫痪多年的赵大爷家。

  狭窄到轮椅几乎无法转身的卫生间,堆满各种药品的床头柜,以及墙上那张记录着每天擦身、翻身时间的表格。

  最后,老吴站在六楼的阳台上,扶着栏杆向下望,看着楼下那片被圈起来、预备施工的空地,他的呼吸因为爬楼而变得急促。

  沉默了许久,他转过头,低声问陪同的赵大爷儿子:“你们……每次上来,都这么喘?”

  第二次调解会的前夜,陈景明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楼道里,从一楼走到六楼,又从六楼走回一楼。

  他闭上眼,反复调试着那个已经进化到他几乎无法掌控的能力——“标签共振”。

  他尝试着将自己感受到的“孤独”、“无助”、“恐惧失去”这几种最原始的情绪,像无线信号一样,在这个狭小的垂直空间里放大、弥漫,试图构建一个能让所有人心灵相通的共情场域。

  他知道,这已经接近他能力的边界,一旦失控,可能会引发所有人的情绪崩溃。

  但他更明白,当理性的天平无法平衡时,唯有让一颗心,自己看见另一颗心。

  会议在社区活动室举行,夏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吴的表情比上一次更加凝重,但他依旧固执地重复着那个理由:“任何施工带来的潜在风险,我们都不能接受。震动可能会导致我儿子的病情恶化,这是医学常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陈景明悄然启动了系统。

  刹那间,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头顶,那些无形的标签仿佛被注入了电流,开始疯狂闪烁,燃烧般发出刺眼的光亮。

  【怕爸妈哪天就死在了路上】

  【怕孩子在某一次抽搐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一个人洗澡的时候摔倒了怎么办】

  【他骂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先哭出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下楼】

  【我已经十年没见过楼下的那棵槐树开花了】

  老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怔住了,目光直直地盯着对面的一个白发老太太。

  那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正用一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轮椅的扶手,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底:“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想还能活着的时候,自己下楼去晒会儿太阳。”

  老吴的嘴唇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但他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结束。

  散会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孙桂芳猛地站起身,动作过大,手边的帆布包带勾倒了桌上的水杯。

  水“哗”地一下泼洒出来,瞬间浸湿了她面前那份签着字的调解协议。

  在那片湿漉漉的纸页上,“不同意”三个用黑色水笔写下的、原本字迹刚硬的字,正迅速地晕染开去,模糊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墨迹。

  陈景明看着那团墨迹,知道坚冰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但这还不够,一个能兼顾所有人的、更优化的方案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备注为“小陆”的联系人,拨通了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背景是满墙的设计图纸。

  对方看到是陈景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然后举起双手,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在镜头前熟练而优雅地比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