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药不能停-《麦浪翻滚三十年》

  真正致命的杀招,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陈景明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蹲了足足两个小时,像一株被踩进水泥缝里的野草,才终于从黄牛手里抢到一张呼吸科主任下午的加号。

  他攥着那张薄薄的体检报告单,纸张边缘已被手心的汗浸得微微卷曲。

  诊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主任医师略带疲惫的声音,对象是排在他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肺部结节三级,问题不大,每年复查。脂肪肝嘛……你这个年纪,十个里有八个都这样,少喝酒多运动。”

  一番话轻描淡写,却像鼓点一样敲在陈景明的心上。

  他低头解锁手机,屏幕上,那家知名商业保险公司的App推送了第二条通知,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夺目:“尊敬的陈先生,您本次的理赔申请不予受理。原因:存在既往症未如实申报。”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所谓“既往症”,指的是去年体检出的轻度脂肪肝和颈椎曲度变直——几乎是所有程序员的“标配”。

  他申请理赔的,是这次新发现的肺部磨玻璃结节。

  他点开通知下方的备注详情,一行极小的灰色字体,像一个冰冷的嘲讽,藏在免责条款的链接里:“补充说明:根据您的健康数据监测,您在过去三个月内,日均步数连续低于4000步,属于‘静态生活高风险’行为模式,符合合同附件三中‘健康促进义务未达成’条款,本次理赔中止。”

  轰的一声,陈景明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他猛然想起上个月,为了一个紧急项目上线,他带着团队在公司通宵了整整七天。

  那七天里,他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工位到茶水间,再到会议室,手机记录的步数从未超过三百。

  他用燃烧生命换来的项目奖金,一部分交了房贷,另一部分,就买了这份号称“百万守护”的保险。

  原来,他们守护的不是他的健康,而是他钱包的厚度。

  他们惩罚的不是他的病,而是他为生活付出的代价。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十公里外的另一栋写字楼里,李娟面无表情地翻到了“安康保”保险合同的最后一页附录。

  那是一页密密麻麻的《健康管理义务条款》,她用红笔在上面画出了十七个圈。

  每一条都是一个隐性的免责陷阱,藏在“合理膳食”、“规律作息”、“积极社交”等加粗的温情标题之下。

  她没有停,凭借职业嗅觉,顺藤摸瓜,在“安康保”的官方网站上,找到了那份对外公示的《AI智能理赔模型技术白皮书》。

  冰冷的文字和复杂的算法公式之间,一段话被她用截图软件精准地截取下来:“……基于用户授权上传的健康数据,模型将‘社交活跃度持续下降’、‘深度睡眠周期紊乱’、‘外卖订单高油高盐评分持续走高’等超过300项行为指标,纳入亚健康风险预警系统,并作为理赔审核的动态参考因子。”

  李娟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她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王强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强子,别指望保险了。他们不是在卖保险,他们是在监控我们每一个人是怎么活的,然后用我们自己生活的证据,来拒绝为我们的生活买单。”

  电话那头的王强,正剧烈地咳嗽。

  他咳了一整夜,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把生锈的铁砂。

  清晨,他朝着水池吐出一口浓痰,里面赫然夹杂着几缕刺目的血丝。

  他没有去医院排队挂号,而是跨上那辆半旧的摩托车,迎着清晨的冷风,一路狂飙到了城郊一个新楼盘的工地。

  他要讨薪,更要一个说法。

  包工头周立民正叼着烟,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打牌。

  见到王强,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从抽屉里甩出一张打印好的纸和一支笔:“强子,来了啊。正好,把这个签了,钱下午就给你结。公司研究过了,你这属于旧伤复发,不是工伤,但老板仁义,给你补两个月工资当营养费。”

  王强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纸上。

  标题是《自愿离职与伤病情况说明》,内容他没细看,只看到最下面一行手写补充的条款,字迹潦草而嚣张:“本人确认在职期间无工伤记录”。

  他忽然抬起头,沙哑地问:“周头儿,去年我在十五号塔吊上中暑晕倒那次,不算工伤?”

  周立民摸牌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哎呀,那都去年的事了,谁还记得。再说了,我问过,那天塔吊上的摄像头正好坏了,没录上。”

  “摄像头坏了?”王强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四个字的无耻。

  他笑了,胸腔里那股郁气混着血腥味直冲头顶。

  他没有再争辩,而是拿起那份协议,在周立民错愕的眼神中,将它撕得粉碎。

  纸片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卷着尘土的风中四散飘零。

  王强转过身,没走两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弯下腰,猛地吐出一口黑色的浓痰,像一块污泥,砸在刚刚奠基的售楼中心大理石台阶上。

  律所楼下的咖啡馆里,小刘律师安静地等着他们。

  他戴着厚厚的N95口罩,也遮不住眼窝下那片因长期透析而浮现的青灰色。

  他见王强进来,递过去一杯温水,然后将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桌子中央。

  “我托人拿到了‘安康保’近三年的内部理赔数据,”小刘律师的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尘肺病相关的申请,拒赔率高达91.6%。而就在这三年里,他们针对建筑工、装修工等群体的投保人数,增长了超过37%。”

  陈景明和李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们在赌。”小刘律师一字一顿地说,“赌工人们不敢去体检,赌他们体检了也看不懂报告,赌他们看懂了也不敢去告,就算告了,也拿不出最关键的证据——职业暴露史和持续伤害证明。”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U盘,放在牛皮纸袋上。

  “这是肿瘤科的张护士长给我的。她以前在矿区医院干过,手里有三段录像,是三个矿工在临终关怀病房里,死前最后说的话。他们都买了‘安康保’,到死都没拿到一分钱。”小刘律师的眼神穿过镜片,透着一种异样的执着,“张姐说,她把原始录像藏得很好。如果哪天她也‘被调岗’或者‘被退休’,就让我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出来。”

  那个深夜,陈景明以帮妹妹打印慢性病备案材料为借口,刷开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档案室大门。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他没有去碰那些堆积如山的纸质档案,而是径直走向呼吸科主任的办公室。

  门锁着。

  他戴上那副特制的平光眼镜,启动了手机上一个从未示人的程序——“标签嫁接系统”。

  当他的视线扫过主任办公室的门时,一连串淡蓝色的虚拟标签,如同幽灵般浮现在他眼前。

  【误诊高风险(早期肺癌与炎症混淆率42%)】

  【药代返点关联账户(冻结中)】

  【学术论文数据引用不规范(警告)】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当视线最终落在那位主任的办公桌上时,一个血红色的标签赫然弹出:【曾为三名柳屯市场装修工人出具‘非职业性肺炎’诊断证明,规避尘肺病上报流程】。

  找到了!

  陈景明的心脏狂跳。

  他锁定主任抽屉上的那把铜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样式古朴的钥匙——那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开了几十年杂物箱的旧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撬。

  伴随着“咔哒”一声微响,锁开了。

  抽屉里,一堆杂物之下,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便签纸。

  上面是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笔迹因为用力而深陷纸背:“老张,你去年电话里说的那些事,我都记下了。但要我签字证明?我不敢。我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份工作。”

  没有落款,但陈景明知道,这个“老张”,就是张护士长。

  这个不敢签字的,就是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主任。

  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他车窗外流淌成一片虚幻的光海。

  陈景明没有开车,而是坐在后座,反复凝视着手机里一张男人的照片。

  那是“安康保”的首席精算师,程远山,那个AI理赔模型的主要设计者。

  起初,照片上只浮现出【首席精算师】、【AI算法主导者】、【沃顿商学院精英】等一系列冰冷坚硬的标签。

  陈景明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张脸,一遍遍在内心激活“溯源”指令。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

  十分钟后,手机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开始扭曲、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

  少年模样的程远山跪在IcU紧闭的门外,手里死死捏着一张揉皱的缴费单,一名护士从他身边走过,无奈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身上的标签链条开始崩溃、重组:

  【被拒诊的重病患者之子】→【因凑不齐学费而从医学院退学的考生】→【憎恨医疗体系的精算天才】→【试图用冰冷规则报复世界的系统制定者】

  原来如此。

  陈景明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迅速按下了屏幕录制键,将这整个标签崩塌和重组的过程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视频刚刚保存完毕,手机猛地一震。

  是小刘律师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两句话:“王科长答应见你了,就在他办公室。但只给你十分钟。他说,别让他抽屉里的信,再多一封。”

  陈景明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栋矗立在夜色中的医保局大楼。

  某一个窗口,灯光昏黄,隐约能看到一个背对着窗户的身影,正在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文件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