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补丁钉进权力的墙-《麦浪翻滚三十年》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被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震出无数道裂纹。

  周主任手里的青瓷茶杯“哐当”一声掉在昂贵的地毯上,滚烫的茶水洇出一片深色的地图。

  她没有去管,只是死死盯着那几部仿佛在尖叫索命的电话,眼底的镇定终于被一丝狼狈的恐慌所取代。

  她猛地拔掉所有电话线,世界瞬间安静,但那穿脑的嘶鸣仿佛已经刻进了她的耳膜。

  她冲到文件柜前,像疯了一样把一摞摞的补充协议、会议纪要和私人账目拖出来,扔进一个金属垃圾桶。

  火机“咔哒”一声,橘红色的火焰舔上纸张边缘,黑烟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升腾而起。

  她要烧掉这一切,烧掉那些见不得光的“补丁”,让一切回归“正轨”。

  火舌贪婪地向上窜,舔到了飘动的窗帘。

  昂贵的丝绒窗帘瞬间被点燃,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浓烟触发了天花板的烟雾报警器。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陆家嘴的夜空。

  消防车呼啸而至,高压水枪很快扑灭了火焰。

  但楼下,闻讯赶来的阳光里住户们却隔着警戒线议论纷纷,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看见没,心虚了,自己放火烧证据。”

  “演戏吧?哪有那么巧,刚被曝光就着火?”一个年轻人冷笑,“拆我们房子是演的,现在连火灾都是演的。这帮人,除了演戏还会什么?”

  这些话语像无形的巴掌,穿过层层楼板,扇在周主任熏得漆黑的脸上。

  与此同时,在一间没有开灯的出租屋里,陈景明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由无数个监控探头拼接成的实时画面。

  他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

  孙建国通过退役战友的关系网,刚刚传来一条决定性的消息:老吴那个当程序员的儿子,已经按照父亲的遗言,从老教室的讲台夹层里取出了U盘。

  那个小小的存储器,装着未经任何删改的原始账目和更深层的利益输送链条,此刻正通过最稳妥的渠道,被寄往北京一位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公益律师手中。

  子弹已经上膛,但还没飞到靶心。

  陈景明很清楚,从舆论发酵到官方正式介入,中间存在一个致命的时间差。

  在这个窗口期,对方会动用一切力量反扑、洗白、混淆视听。

  他必须抢在黎明到来之前,让真相变成一颗钉死在墙上、再也拔不下来的钉子。

  “强子,”他拨通了王强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像一台机器,“发动所有人,把我们手里的东西,变成阳光里新的皮肤。”

  王强瞬间明白了。

  半小时后,一场史无前例的“人民战争”在废墟之上打响。

  几十个从各处工地赶来的汉子,在王强的指挥下,调配出大桶大桶的防水油墨。

  他们没有横幅,没有口号,只是沉默地将账本上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记录,用巨大的字体,刷满了所有残存的墙壁、裸露的地基,甚至是横亘在断壁残垣间的晾衣铁丝上。

  “周某,协调费,十八万,用途:女儿澳洲留学学费。”

  “马三爷,安抚款,三十万,冲抵其子工亡赔偿。”

  “刀疤刘,行动队经费,十二万,含‘特殊人员’处理费。”

  每一笔记录后面,都跟着一个硕大的二维码。

  手机扫过,链接直指李娟在海外服务器上搭建的“原件计划”云端数据库,里面是所有账本页面的高清扫描件。

  阿龙主动加入了队伍。

  他通红着双眼,凭借过去在拆迁队踩点的经验,精准地指出:“这面墙,是进村的主路口,所有车都看得到!”“那个巷子拐角,是买菜的必经之路,早上人最多!”“把字写在三楼那块没塌的墙上,对面高架桥上的人一扭头就能看见!”

  另一边,小芳发动了她的人脉。

  她和几个相熟的护士志愿者,将打印成A4纸的账本内容,仔细折叠后,塞进一个个空白的药品包装盒里。

  第二天一早,随着药品配送车,这些特殊的“药方”将无声无息地流入周边的数十个社区和医院。

  一夜之间,这片代表着城市伤疤的废墟,变成了一座没有围墙、二十四小时开放的露天反腐展览馆。

  天亮后,周主任派出的清洁工和保安试图撕毁、涂抹这些“城市牛皮癣”,却发现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刚在东头刷上白漆,西头又有新的黑字浮现。

  撕下一张,立刻有十个住户从窗户里伸出竹竿,将新的“罪证”贴上更高的位置。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一面写满分赃记录的墙前,像教书先生一样,大声地、一字一顿地朗读着上面的内容。

  一个骑着儿童三轮车的小孩停下来,好奇地跟着念:“周……某……分……赃……十八万……”清脆的童音像最尖锐的警铃,回荡在废墟上空。

  一辆城管执法车缓缓驶来,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车门打开,司机却没下车驱赶,反而探出头,对扶着梯子贴告示的王强喊道:“哥们儿,稳着点!我家那片儿也快拆了,你们这招我得学学!”说着,他掏出手机,对准墙上的二维码,“咔嚓”一声,将证据存了下来。

  风暴的另一个中心,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李娟一夜未眠,她将所有证据链,附上那段孕妇在雨夜哀求的录音,整理成一份逻辑严谨的《关于城市更新项目中基层治理失序现象的实证研究报告》,并发起了一场线上联名请愿。

  黎明时分,已有超过百名法学院、社会学院的学生签名声援,几位颇具影响力的教授也转发并呼吁展开独立调查。

  真正的致命一击,在上午九点到来。

  街道办门口,阿龙带着两名同样身穿拆迁队工服的年轻人,径直闯了进去。

  他没有嘶吼,也没有闹事,只是将三份签好字的辞职信,和一枚小小的U盘,平静地放在了前台。

  “我们不干了,不替贪官踩着乡亲们的骨头往上爬了。”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对着大厅里所有闻声而来的工作人员,举起了手机,播放了一段秘密录制的视频。

  视频里,刀疤刘喝得酩酊大醉,哭着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你们以为我脸上的伤是天生的?狗屁!当年工厂爆炸,周扒皮……不,周主任她男人当老板,卷钱跑了!我们去要说法,被堵在厂里打!我就是那时候为了护着我弟,才被烧成这样的!后来,就是她,拿着一份‘自愿工伤协议’,逼着我们一个个按手印!不按?不按就让你全家在这一片混不下去!”

  视频的最后,是刀疤刘通红的醉眼,死死盯着镜头:“我们这些人,从根上就是被他们吃干抹净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吃我们罢了……”

  街道办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主任从办公室冲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了几缕,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失态地怒吼:“你们懂什么!为了城市发展的大局,牺牲是必要的!你们这些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懂什么叫大局吗!”

  阿龙缓缓转过身,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冰冷的怜悯。

  “大局?如果所谓的大局,就是让老实人一代代地流血流泪,把我们这些没本事走出去的人当成柴火烧,来点亮你们头上的水晶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震得每个人耳膜生疼,“那你这个‘局’,我拆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了街道办门口。

  纪委调查组的人员面色凝重地走下车,直奔档案室,出示了盖有红章的封存令。

  马三爷被带走协助调查前,获准在天台待了十分钟。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望着那轮被林立的楼宇切割得残缺不全的月亮,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儿子要是活着……他……他应该也会反对我这么干吧……”

  不远处的阴影里,陈景明没有看他,只是默默按下了录音机的录制键。

  风声、远处孩子们断断续续的读书声、高架桥上火车驶过的鸣笛声,还有马三爷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交织成一首全新的城市交响。

  他将这段录音存入云端,命名为《原件之声·第五辑》。

  这一辑的标题,他早已想好:《补丁不是替代,是让伤口长出新的皮肤》。

  深夜,一封署名为“一群不愿沉默的人”的邮件,被群发至全市几乎所有公务员的内部邮箱。

  附件是完整的证据链,以及一份草拟的、呼吁所有拆迁项目都应遵循的《城中村安居公约》范本。

  邮件的末尾,依旧是那行不起眼的小字:“信号不会瞎,只要还有人愿意听。”

  陆家嘴某栋顶级写字楼里,一名年轻的金融实习生在自己的小隔间里,犹豫片刻,按下了“转发”键。

  他没有转发到朋友圈,而是发进了一个名为“老家拆迁受害者联盟”的群里,并附上了一句话:“我也来自城中村,我爸当年也被骗过拆迁款。”

  千里之外,那间昏暗的出租屋里,陈景明将一段刚刚录下的、包含着城市管理者、城管、律师、学生、白领等各行各业声音片段的新录音,存入了云端,标题为:《播种者日记·第四章》。

  数字的种子已经播撒出去。

  现在,他必须回到自己那片被精心规划、看似肥沃实则贫瘠的土壤里,等待发芽,或者枯萎。

  窗外,月光如水银般泻下,洒在废墟上那些贴满黑字的墙壁上,像无数双在黑夜里,永远不肯闭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