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枯萎-《观音面贱胚命》

  顾枭摔门而去后,接连大半个月,再未踏足这处栽满茶花与腊梅的院落。

  起初,玉清是松了一口气的。

  那日顾枭身上散发出的无名怒火,如同惊雷,至今想来仍让他心有余悸。

  无人打扰的日子,意味着无需时刻绷紧神经去揣测心意,无需在深夜忍受那带着发泄意味的侵略,也无需在面对关于书籍或过往那些试探性的问题时,绞尽脑汁地斟酌词句。

  他重新拥有了大段完整的时间,可以沉浸在那些地理杂记与西洋小说构建的广阔世界里,可以对着棋盘钻研一个下午,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池中锦鲤悠闲地摆尾,感受着冬日阳光一点点移动的轨迹。

  这似乎是他被囚禁生涯中,最理想的状态。

  然而,人是一种会被习惯驯养的动物。

  不知从第几天开始,玉清发现自己的生活里,似乎缺失了一块看不见的拼图。

  白日尚且还好,有书,有棋,有光影变化可供消磨。

  但到了夜晚,尤其是夜深人静,只有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之时,他会不自觉地停下翻书的动作,或是从浅眠中惊醒,侧耳倾听。

  听那院门外,是否有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起初,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警惕反应,如同林中小兽聆听可能存在的危险。

  但渐渐地,这倾听里,掺杂进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期待。

  当他读到《西洋风物志》中关于北欧极光的描述,觉得瑰丽奇幻,下意识地想着,若他问起,或许可以与他分享这份惊奇——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玉清拿着书的手僵住了。

  “他”是谁?除了顾枭,还能有谁?

  一股冰凉的悚然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怎么会……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

  他用力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将那本书合上,塞回了书架最深处。

  又一日,他独自对弈,黑白棋子错落分布。

  当他习惯性地,在棋盘对面本该属于顾枭的位置,拈起一枚黑子,犹豫着不知该落在何处时,他才惊觉自己这个动作是多么的自然。

  仿佛那个位置,本就该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啪嗒。”

  黑子从他指尖滑落,掉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打乱了原本的棋局。

  玉清看着那枚滚动的棋子,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在做什么?

  等待?挂念?

  不!不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带得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恐慌席卷了他,他怎么会对那个掌控他命运、喜怒无常、并且即将迎娶正妻的男人,产生这种不该有的情绪?

  这是危险的,是致命的,是自取其辱!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那是顾枭,是主人,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他的不来,是常态,是恩赐;他的来,是打扰,是索取。

  自己怎么能因为他一段时间的不出现,就产生如此荒谬的失落感?

  为了驱散这种可怕的情绪,玉清开始变得有些焦躁。

  他在院子里踱步的频率越来越高,书也看不进去了,拿起又放下。那池锦鲤在他眼中也变得乏味,那些开得正艳的茶花,更是显得虚假而碍眼。

  一种莫名的、无处排遣的空虚感,如同潮湿的雾气,弥漫在他这方精致的牢笼里,让他坐立难安。

  他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更害怕这感觉背后所预示的,那颗正在悄然松动的心。

  那种莫名的空虚与焦躁,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玉清。

  他需要一个寄托,一个能够让他安定下来的、实实在在的存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想起了原来那个小院里的海棠树。

  那棵树,曾是他无数个日夜的倾听者,是他在窒息般的禁锢中,所能感受到的、最接近“自由”和“生命力”的象征。

  它沉默地扎根在那里,春发秋枯,遵循着自然的律动,不为任何人的来去而改变。

  这个新院子,什么都有,精致,舒适,却唯独没有一棵树。

  那些被精心伺候的花卉,美则美矣,却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摆设,它们的盛开与凋零,都透着一种人为安排的、虚假的气息。

  他想要一棵树,一棵属于他自己的,哪怕很小,很不起眼的树。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付诸行动,他通过那个沉默的小厮,用顾枭之前赏下的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辗转换回了一棵只有手臂高低、据说颇为耐寒的小柏树苗。

  树苗瘦弱,根系包裹着泥土,用草绳粗糙地捆着。

  他不敢惊动李管家,更不敢让顾枭知道。

  他选择在一个午后,趁着仆人们都在休息的间隙,拿着从杂物房里找到的一把小铲子,走到了院子最角落、假山阴影遮蔽的一小块空地上。

  这里的土地,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覆盖着均匀的沙土和为了美观铺就的白色石子。

  他蹲下身,开始挖掘。

  第一铲下去,他就感觉到了困难。

  土地远比他想象的要坚硬得多,像是被反复夯实过,铲子磕在土里,发出沉闷的“咄咄”声,虎口被震得发麻。

  他咬紧牙关,一点点地,费力地将表面的碎石和板结的土块撬开。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呼吸也变得急促。手指因为用力而磨得生疼,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

  他不在乎,只是固执地、一下下地挖掘着,仿佛在进行的,是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

  他终于挖出了一个勉强能容纳树根的小坑,不顾泥土脏污,小心翼翼地将那棵瘦弱的柏树苗放了进去,然后用手将挖出的土一点点回填,压实,又去池边舀来清水,慢慢地浇灌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沾满泥点,狼狈不堪。但他看着那棵在角落里悄然立起的小小树苗,心中却涌起一股久违的、微弱的满足感。

  然而,这满足感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两三日,那棵小柏树苗的针叶,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鲜绿,泛出枯黄。

  无论玉清如何悉心浇水,或是将它移到阳光稍好一些的地方,都无济于事。

  它就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迅速地萎蔫下去,最终变成了一小撮干枯的、毫无生气的褐色。

  玉清蹲在那棵死去的树苗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干硬脆弱的针叶,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悲哀,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是土地不够肥沃,不是他照料不用心。是这方土地,从根子上,就拒绝任何未经许可的、野性的、试图扎根的生命。

  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是为了供养那些娇贵的、被安排好的花卉而存在的。

  他连想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能够自由生长的树,都做不到。

  他默默地、徒手将那棵枯死的小树苗从土里拔了出来。

  根系短小,并未深入。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坑,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用土将其填平,抚平,再将那些白色的石子重新铺洒上去。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他指甲缝里难以洗净的泥污,和心底那随之彻底熄灭的、关于“扎根”的微小希望,证明着这场短暂而徒劳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