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寻常-《锁春情》

  夜色已深,殿内只余下几盏守夜的宫灯,将殿内陈设勾勒出模糊温柔的轮廓。

  梨花已卸去钗环,一头青丝如瀑披散肩头,正对镜梳理着长发。

  紫苏在一旁收拾妆匣,殿内一片寂静,只闻玉梳划过青丝的细微声响。

  “小主。”紫苏还是是没忍住,压低声音开口,“薛容华这事……奴婢总觉得蹊跷得很,秦太医说身上有麝香的痕迹,可殿里上上下下都查遍了,偏偏找不出源头来,这麝香难不成是凭空变出来的?”

  梨花执梳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镜中自己微蹙的眉心上,“凭空变出来自然不可能的,既然殿内一切都查不出问题,那这东西……或许本就不是殿内的。”

  紫苏闻言一怔,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小主的意思是有人从外面带进去的?这些日子,高婕妤、徐容华她们可是日日都去朝和宫走动……”

  说到这里,紫苏的声音愈发低了,带着几分惊疑,“若是有人在香囊、帕子里藏了那东西,趁人不备……”

  “无凭无据,这些话不可在外头说。”梨花打断了她,“空口无凭,反倒惹祸上身,皇上未必没看出这其中的关窍,或许是顾忌颇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只能草草了事。”

  紫苏连忙噤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低语,“可奴婢瞧着,高婕妤虽说嘴快了些,性子也张扬,但这般阴毒的心思……徐容华向来体弱,说话都带着气儿,汤容华更是个没心机的,实在想不出谁会下这等狠手。”

  梨花放下玉梳,慢慢说道:“在这宫里,有时候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反而越要留心,今日查不出,不代表永远查不出,且往后看吧。”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话音甫落,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是陈忠压低嗓音的通传,“皇上驾到。”

  梨花在短暂的讶异过后,连忙起身,还未走到殿门,便见元岁寒已踏着浓重的夜色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那身刺目的明黄常服,只着一袭雪青色暗纹锦袍,发冠也除去了,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周身带着一股压抑与疲惫,连带着他惯有的帝王威仪也似乎被这夜色磨去了几分棱角。

  “皇上。”梨花屈膝行礼。

  元岁寒抬手拦住,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进了内殿。

  目光在梨花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有些低哑:“朕……从朝和宫回去后,心神不宁,来看看你。”

  他说这话时,视线微微移开,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不愿让她看清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

  在榻上坐下后,身形透着一股卸下重担后的松懈,却也显得格外孤寂。

  梨花默默无声地立在一侧,并未急着言语,只静静等待着。

  良久,元岁寒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薛容华哭得晕过去几次,药也喂不进去,朕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继续这艰难的倾诉。

  “朕命人将朝和宫翻了个底朝天,查遍了所有香料、器物、衣衫佩饰,甚至连殿外的花草泥土都未曾放过,竟是一无所获。

  元岁寒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朕坐拥天下,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此事让他倍感挫败。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情愫,像是在对梨花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梨花,你知道吗?朕的生母……她并非寿终正寝,她也是……也是殁于后宫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之下。”

  元岁寒终于转回头,看向梨花,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涌着痛苦与回忆的波澜,“那时朕还年幼,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抬出去,却什么也做不了,连哭都不能放声。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深深的自责,“朕曾经发誓,待朕有能力时,绝不让自己的子嗣再遭此厄运,可今日朕还是没能护住,是朕无能……”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在梨花的心上。

  她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般神情,褪去了帝王的威严与疏离,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又被儿时惨痛记忆淹没的男人。

  梨花心中猛地一颤,一种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有怜悯,有物伤其类的悲哀,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上前一步,蹲下身轻轻将自己微暖的手,覆在他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冰凉,肌肤相触的瞬间,梨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手臂都微微一僵。

  “皇上。”梨花放柔了声音,像春风拂过初绽的花瓣,安抚道:“麝香无源,恰恰说明下手之人心思缜密,这般阴私手段,向来防不胜防,您已尽力护持、多方照拂,至于后宫纷争,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轻柔却坚定的触碰,在寂静的夜里,传递着无声的慰藉。

  元岁寒几乎是立刻反手握住梨花的手,力道有些重,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他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纤长浓密的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让他心中那股沉痛和深深的挫败感,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就着这个紧密相连的姿势,轻轻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一带。

  梨花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抗拒。

  元岁寒的声音低沉,带着疲惫后的沙哑,响在她的耳畔,“梨花,有时候朕觉得,只有在你身边,才能暂且放下那些纷扰,得片刻真正的安宁。”

  梨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而显得有些僵硬,心底却有一处悄然软化。

  这深宫里,或许尊贵如帝王,亦有寻常人的悲痛,亦有身不由己之处……

  殿内一片静谧,只闻彼此渐渐交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元岁寒才仿佛从这场无声的交流中汲取了些许力量,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阖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郁结的浊气,眉宇间深刻的褶皱依旧带着化不开的倦意,“夜深了,安置吧。”

  夜半时分,梨花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

  一个面容温婉柔美的女子撑着油纸伞,在迷蒙的雨雾中对她回眸浅笑,笑容温暖而熟悉。

  “娘……”她在梦中呓语,像是孩童般的依赖与浓重的委屈,眼角无声地滑下一行清泪,“娘,梨花怕……这里好冷,好黑……四处都是看不见的墙……”

  睡在她身侧的元岁寒本就因日间之事心绪不宁,被枕边这细微而痛苦的声响骤然惊醒。

  他倏地睁开眼,定了定神,侧过身,借着帐外透进的月光,看到身侧的梨花紧蹙着眉头,原本恬静的睡颜此刻布满不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濡湿了鬓边的发丝,唇瓣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极力挣扎。

  他心中莫名一紧,不由得凑近了些,屏息细听。

  只听梨花断断续续地低喃,“娘……别丢下梨花一个人……我害怕……她们都戴着笑脸面具……我看不清谁真谁假……孩子没了……好多……好多血……”

  声音充满了惊惧与无助,与平日里的平静淡漠截然不同。

  元岁寒心中一震,看着梨花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无法放松的眼睫,想起她说的那句“嫔妾的娘亲,便是难产,才生下我……”

  一股深深地怜惜之情,混杂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触动,瞬间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般,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几缕乱发。

  触及梨花微烫的皮肤和冰凉的泪痕,元岁寒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或许是这轻柔的触碰带来了一丝安抚的力量,又或许是感受到了身旁切实存在的热源,梨花的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身体却无意识地向着热源的方向靠近,微微蜷缩起来。

  像一只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终于找到一处避风之所的幼兽,本能地寻求着温暖与庇护。

  元岁寒将梨花更深的揽入怀中,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窝处。

  任由她微湿的鬓发贴着自己的脖颈,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

  帐幔之内,夜色深沉如海,两人同榻而眠,各怀伤痛。

  然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因这肌肤相贴的暖意,他突然生出更多想要牢牢抓住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