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性命-《锁春情》

  不过一日功夫,高美人有孕的消息,便如同春风般,无孔不入地传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关雎宫内,春日的暖阳透过支摘窗,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紫苏在一旁整理着香料,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懑与不平,将手中的香匙重重搁在螺钿盒上,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小主,高美人昨日将那般不堪的人引入宫中,当众给您没脸,其心可诛,皇上圣明,将她降为最低等的美人,闭宫自省,原是罪有应得,可偏偏在这个当口,竟有了身孕,太后下旨解了禁足,这岂不是老天无眼,反倒让她因祸得福了?”

  紫苏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奴婢看,她昨日那般有恃无恐,说不准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了这块免死金牌,才敢如此放肆!”

  梨花静静听着紫苏连珠炮似的抱怨,见她气得脸颊都泛了红,轻轻摇了摇头,忍不住莞尔一笑,说道:“她想必是不知道的,否则昨日在坤宁宫,皇上处置之后,她就大可晕倒,演一出金蝉脱壳,何必要等回到自己宫里呢?”

  正说着,白露引着辛夷走了进来。

  辛夷依旧是那副沉稳恭谨的模样,行礼后说道:“奴婢给瑶婕妤请安,太后娘娘请瑶婕妤往慈宁宫说话。”

  梨花与紫苏对视一眼后,随着辛夷一同出了关雎宫。

  走在被高耸宫墙夹峙的甬道上,春意正浓,梨花却无心欣赏。

  她略略侧首,语气温和地向身侧半步之遥的辛夷探问道:“辛夷,许久未向太后娘娘请安,不知太后凤体近日可还安泰?精神可好?”

  辛夷脚步微顿,抬眼飞快地看了梨花一眼。

  不由想起昔日同在宫中为婢时的情分,更念及梨花间接助她除去了丛容的恩惠,辛夷心下微动。

  她稍稍落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仅容梨花一人听清,“劳瑶婕妤挂心,太后娘娘凤体尚安,只是昨日高美人有孕的消息传来后,娘娘在佛堂里静坐了大半个时辰,连晚膳都未曾好生用,奴婢瞧着,太后对此事甚是不悦。”

  梨花心下了然,辛夷这是在向她示警。

  她微微颔首,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并未再多言。

  踏入慈宁宫,那股浓郁的沉水香气息便扑面而来,沉静而肃穆,仿佛能将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太后正坐在次间的暖榻上,背后是巨大的紫檀木嵌玉石屏风,见梨花进来,脸上前所未有的温和,招手让她近前。

  “瑶婕妤,起来吧,坐到哀家身边来。”

  梨花依言,在辛夷搬过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她垂着眼眸,看见太后戴着长长的赤金嵌翡翠护甲,正轻轻搭在膝上,那翡翠碧绿欲滴,光泽冷冽。

  太后的目光在梨花脸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昨日在坤宁宫,高美人那般行事,实在是荒唐透顶,委屈你了。”

  梨花依旧垂着眸,声音柔顺谦和,“太后娘娘言重了,嫔妾不敢当委屈二字,皇后娘娘昨日已秉公处置,嫔妾心中唯有感激。”

  不说皇上,只提皇后。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慈和的笑容更深了些,懂得进退才不会恃宠而骄,“皇后处置得是,这等不知尊卑,混淆宫闱之人,原是该重重惩处,只是……”

  她话锋一转,“偏偏在这个时候,查出了身孕,这倒让皇后和哀家,有些为难了,哀家已经告诉皇上解了高贵人的禁足。”

  梨花静静听着,并不接话,心中已然明了太后召她前来的真正目的。

  太后见梨花沉默,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睑上细细扫过,继续推心置腹般缓缓说道:“这皇嗣嘛,自然是天家之福,无论生母是谁,哀家和皇后都是重视的,只是高美人此人,心术不正,品行卑劣,昨日她敢如此对你,来日若仗着皇子生出更多是非,只怕后患无穷,如今丽景宫人手简单,规矩也松些……”

  太后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历经风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向梨花,其中的暗示,已然昭然若揭。

  难怪太后下旨会解了高美人的禁足。

  闭宫时不便动手,可禁足已解,不仅高美人可以自由出入,同样,旁人自然也可。

  太后换了个称呼,语气更添了几分亲近,却也更令人脊背生寒,“梨花,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有些隐患,需得防患于未然,为了后宫的长久安宁,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必要的抉择。”

  梨花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了万丈冰窟,四肢百骸都透出刺骨的寒意。

  太后这是要借她的手,去除去高美人腹中的胎儿!

  她迅速垂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甚至带着一难掩的惶恐与害怕,“太后娘娘教诲的是,后宫安宁,是六宫姐妹之福。只是高美人如今有了身孕,太医时时诊视,嫔妾人微言轻,只怕力有不逮,有负太后娘娘期望。”

  太后对梨花的推脱并不意外,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慈和的浅笑,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循循善诱地接着说道:“哀家知道你有难处,不过,事在人为,高美人昨日那般折辱于你,难道你心中,就当真毫无芥蒂?若是她日后凭借皇子东山再起,你今日所受之辱,只怕来日会变本加厉。”

  梨花抬起眼,目光更加恭顺,迎上太后的视线。

  “太后娘娘明鉴,昨日之事,皇后已为嫔妾做主,嫔妾不敢心存怨怼,高美人言行失当,自有宫规处置,至于皇嗣嫔妾更不敢有丝毫妄念,一切,但凭皇后和太后娘娘圣裁。”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既未答应,也未明确拒绝,仿佛只是听不懂那更深层的暗示。

  太后凝视梨花片刻,眼中神色变幻,嘴角慈和的笑容看似又加深了些许,却反而更添了几分深宫积威的沉冷。

  殿内沉香的烟雾笔直上升,在接近梁柱时才缓缓散开,氤氲出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太后终于再次开口。

  “梨花啊,你入宫算来已有数十个年头,也曾服侍过哀家,应当比旁人更加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有些路,不是你想不走,便能不走的,有些事,不是你想避开,便能避开的。”

  “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有时候,太过聪明,反倒容易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梨花对上太后的眼睛,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遍体生寒,连指尖都冰凉麻木。

  太后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

  “哀家今日召你前来,是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为自己扫清障碍,也为后宫除去隐患的机会,更是给你一个向哀家,向皇后表明忠心的机会,你若办成了,自然是哀家跟前得用的人,今后种种,哀家皆可替你周全,可若你……”

  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加可怕。

  她重新靠回引枕上,手指轻轻捻动着腕间那串油光水滑的佛珠。

  殿内的沉香气息仿佛更加浓郁了,沉甸甸地压在梨花胸口。

  以性命相胁,以未来作饵,这便是深宫之中,最直接的博弈。

  良久,梨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抬头,迎上太后深不见底的目光。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有些隐患,确实需防患于未然,为了后宫长久安宁,为了嫔妾自身的安危,嫔妾明白该如何做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皇嗣,嫔妾人微言轻,行动难免诸多不便,需得仔细筹谋,寻找万全之机,方能不负太后重托,还望太后能多给嫔妾一些时日,也望太后能在必要时,给予些许指引回护。”

  太后凝视着梨花,阅尽千帆的眼睛锐利如鹰,似乎在衡量话中每一分真伪。

  许久,太后眼底的冷光才渐渐隐去,重新被那层慈和的浅笑所覆盖。

  “你能想通,甚好。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且放心去办,时机、方法,自有斟酌,哀家自然会看着你,至于回护,只要你忠心办事,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太后轻轻拍了拍梨花的手,戴着冰冷翡翠护甲的手指触及梨花的手背,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去吧,好生准备,哀家等你的消息。”

  跨出慈宁宫门槛的瞬间,春日暖阳迎面扑来,却丝毫驱不散梨花周身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座巍峨肃穆的慈宁宫,太后已经老了,可她仍然想紧紧抓住这宫闱中的一切,抓住至高无上的权柄,抓住所有人的命运,不肯放手,不容任何人脱离她的掌控。

  可太后,终究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