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宿命-《锁春情》

  冬日的日光总带着几分不易亲近的疏离感,即便洒在身上,也只能感觉到淡淡的暖,红木雕花的窗棂,将稀疏的日光切割成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青石砖上。

  这日光自暖榻上的一角悄然蔓延,渐渐笼在皇后的凤袍之上。

  皇后细细端详着,只见袍上金凤展翅欲飞,羽毛根根分明,那是尚仪局的宫人精心绣制而成,裙摆处的海水江崖纹端庄大气,牡丹、祥云交织环绕。

  殿内长久的陷入寂静之中。

  蓦地,皇后伸出手,挑起梨花的下颏,带着温热的手指紧紧固定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抬头。

  少女的肌肤白皙如玉,滑腻如丝,双眸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古井,朱唇红润。

  皇后长长的指甲每划到一处,梨花便不由自主地颤栗,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仿佛意识到什么,梨花竭力让微微蠕动的嘴唇发出声音,“娘娘……”

  皇后犹自欣赏,尖锐的指甲停在梨花的杏眼上,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梨花,本宫第一次见你这双眼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是真心疼你。”

  冷汗开始顺着梨花的脸颊滚落,她的胸口像被重物压迫一般沉重,不得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嗓音干涩,“娘娘,奴婢贱鄙不堪,貌丑无盐,怎能担当娘娘的抬举?奴婢进坤宁宫服侍娘娘数年,只求能跟在娘娘身边。”

  梨花寄希望于皇后能够稍稍顾念多年小心伺候的忠心。

  然而,都是徒劳。

  皇后无动于衷,如今她与元承安屡屡处在下风,急需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周旋,而梨花并不算多美,但足够聪明,恰恰是一颗上好的棋子。

  皇后缓缓收回手,起身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梨花,轻轻开口,“梨花,本宫抬举你,是你的福气,能伺候皇上,更是你的福气,你可不要不识抬举才是,这几日不必伺候了,仔细想想该怎么做,三日后本宫安排你面圣。”

  明黄色的裙裾随皇后摇曳而去……

  …………

  梨花孤零零地坐在耳房里。

  她纤长的手指不停拨弄着妆匣内的物件,玉镯、发钗,这些年得到的赏赐都静静地躺在妆匣里。

  梨花缓缓打开最下方的一层,仔细认真的数了又数,里面已然攒下了十颗金珠。

  十颗,已经足够出宫安稳生活。

  一抹苦笑不由自主地浮上嘴角,入宫数十年,梨花依旧清晰的记得初入宫时,在尚服局仅仅因为绣错一针,便惨遭管事嬷嬷掌掴羞辱的场景。

  再后来,她费尽心思来到了坤宁宫,尽心尽力的服侍,事事谨慎妥帖,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年满出宫。

  都是她的妄想罢了。

  昔日被生父卖入宫中,而今,一样逃不过被皇后拨弄。

  命运从不曾掌握在她的手中。

  梨花缓缓起身,透过耳房的窗棂向外看去,暮色如墨,渐渐吞噬了天际,坤宁宫的红墙在这片混沌中连绵不绝,将这方狭小的天地紧紧锢住,她将手心贴在墙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掌心,直达心底。

  “姑姑,你真以为,将来能安然无恙地迈出这道宫门吗?”

  沉香临终前的话,在梨花的脑海中不断盘旋,她凄然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

  “姑姑。”紫苏手捧红木双屉都承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青绿色的宫装安静地躺在承盘上。

  紫苏缓缓走到梨花身前,目中含着一缕悲凉,“姑姑,娘娘的意思……”言至于此。

  梨花了然,这是嫔妃宫装,单薄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草。

  紫苏继续毫不留情的打碎她的希望,“姑姑,皇后是绝不可能放你平安出宫的,除非你是个死人,姑姑大概不知道,之前伺候皇后的陈宫令,年满出宫后,第三日便于家中暴毙而亡。”

  “姑姑,在这宫里,咱们这些宫人的死活都在他们一念之间,主子让你活,你就能活,可主子要你死,你的眼睛就见不到明天的日头。”

  梨花惨白的唇瓣也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有一把锋利的铁剑直直戳进她的肺腑之中,疼得她一阵阵发晕。

  紫苏默了默,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姑姑,我还记得你刚进坤宁宫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讨皇后欢心,皇后喜甜,你就去尚食局学着做各种糕点,皇后爱美,你就向年老的嬷嬷们学着梳妆理鬓,直到,皇后越来越离不开你,提拔你做了林宫令。”

  紫苏的声音轻柔,却一字一句的钉在梨花心上,“姑姑,你还记得当初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吗?”

  梨花恍如隔世,眼眸泛起一点亮光,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得到皇后的欢心?为了在深宫中不再任人欺辱,还是为了能够活得体面些?

  “三殿下让我转告姑姑,姑姑的前路并非只有这一条。”

  天慢慢的暗沉下来,耳房内薄弱的微光让梨花有些看不清,看不清此刻的紫苏,甚至连耳畔传来的话也变得朦胧不清。

  “紫苏,你……”

  梨花猛然醒悟,原来是这样,难怪每每三殿下都能恰如其分的出现,难怪有时皇后偶尔提起什么,过几日三殿下就能承上孝心,那随风飘荡的檀香气味,并不是清心寡欲,而是遮盖温润皮囊下早已澎湃的野心。

  “你是三殿下的人。”

  紫苏笑了笑,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定,“姑姑,殿下在端木宫等你。”

  只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梨花死死攥住衣角,喉间滚动着压制的哽咽,仰头试图逼退眼眶的热意,然而,待她回过神时,早已泪流满面。

  耳房外偶尔传来几声宫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梨花向窗外看去,小宫人头颅半垂,卑躬屈膝,这就是她,在宫里数十年的她。

  说到底,林宫令不过是皇后赐予的一个身份罢了,撕开这层身份,林梨花也只是万千宫人中的一个,是蝼蚁,是蚍蜉。

  梨花死死攥住那枚最沉的金珠,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继母的嘲讽、沉香的遗言、紫苏的暗示,还有这坤宁宫无边无际的红墙……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炸开。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路,或者说,安分守己的路,尽头是悬崖。

  脑海中过往的种种如走马观灯不断浮现,继母曾嘲笑着对她说,“这就是你的命。

  这就是她的命吗?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耳房的空气变得异常压抑,紫苏的话犹如一道霹雳,霍然撕开梨花眼前的层层迷障。

  可她却不知前路等着她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