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掌中宫尺-《我,接生婆,掌中宫尺》

  那涤荡全城的钟声,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沈知微尘封的记忆之门。

  意识被拉扯着,坠入一片无垠的白色炼狱。

  凛冽的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狠狠刮在脸上。

  她正置身于一支蹒跚前行的队伍中,脚下的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耗尽气力。

  这是一支从大周换俘至北狄的队伍,人人形容枯槁,眼神麻木,仿佛一群行走的尸骸。

  而她,沈知微,便是其中一员。

  袖中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支被她修复过的听诊器。

  铜管的接口处,昨夜刚刚用乌银熔丝封合,此刻竟隔着几层布料,透出丝丝滚烫。

  她记得很清楚,在修复那道细微裂口时,借着昏暗的油灯,她察觉到铜管内壁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满了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螺旋状暗纹。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就像当初在雁门村,她用手掌摩擦那块神秘残碑,碑文因摩擦生热而浮现出“鸣颅仪”图纸时的触感。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这听诊器,或许并非一件死物。

  它更像是一把需要特定条件——温度、压力、甚至某种物质——才能激活的活体密钥。

  思绪被前方传来的呵斥声打断。

  队伍停在了北狄王庭一座巨大的穹顶毡帐前。

  帐外,一面绣着黑色雄鹰的残破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鹰眼,仿佛正冷冷注视着这群来自南方的败者。

  “那个周人女医,王妃要见你。”一名北狄武士用生硬的汉话喊道。

  沈知微心中一凛,压下所有思绪,跟着他走入大帐。

  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浓烈奶膻味和熏香的燥热空气。

  主位上,一位身着华贵皮裘、头戴金饰的女子斜倚在软榻上,正是北狄王的侧妃阿剌海。

  她眼神倨傲,像在审视一件货物,最终目光落在沈知微身后的药箱上。

  “听说你能从死人手里抢孩子,也能听出人肚子里是男是女?”阿剌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生死有命,我只尽人事。”沈知微不卑不亢地回答。

  阿剌海冷笑一声,拍了拍手。

  两名卫兵押着一个同样身着囚服的年轻男子上来。

  他身材瘦削,面容清秀,低着头,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警惕与沉静。

  “这是柯小乙,自称是你们大周失传的‘柯氏匠门’之后,”阿剌海指着那男子,语气轻蔑,“他说他病了,你,去给他瞧瞧。”

  沈知微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柯氏匠门,母亲柳氏的笔记中曾数次提及,那是一个以制造精密机关和医疗器械闻名的神秘家族,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她拎着药箱上前,在柯小乙身前蹲下,从容地取出听诊器。

  “伸手。”

  柯小乙依言伸出枯瘦的手腕。

  沈知微俯身,做出搭脉的姿势,宽大的衣袖顺势垂下,遮住了两人的手。

  就在指尖触碰到他脉搏的瞬间,她不动声色地将听诊器冰冷的铜管末端,轻轻贴在了他左边衣袖一处微微凸起的暗袋上。

  那暗袋里,似乎藏着一张折叠的油纸。

  借着帐内摇曳的烛光,她调整着角度,滚烫的铜管贴着油纸,那半透明的纸上,竟真的因光线折射,隐约映出了一行细小的字迹。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赤岭地宫三层,机关枢在心灯座。”

  心灯!

  正是她从不离身的那盏特制手术灯!

  而赤岭地宫,正是母亲笔记中反复推演,却始终未能解开的“归藏阵眼”所在地!

  原来如此!

  柯氏匠门并未断绝,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传递着秘密。

  而这听诊器,不仅仅是诊疗工具,更是读取密信的“显影器”!

  她收回听诊器,面色如常地站起身,对阿剌海道:“回王妃,他只是水土不服,气血两虚,并无大碍。”

  记忆的潮水退去,沈知微猛然回神,发现自己依旧站在东厂那间废弃医馆的密室里。

  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与记忆中北地风雪夜的月亮,渐渐重合。

  回归京城的路途,同样布满杀机。

  就在她带着柯小乙留下的情报,与乌勒一同离开北狄控制区后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在雪林中爆发。

  三名黑衣弩手如鬼魅般从雪坡上跃下,森冷的箭矢撕裂风雪,目标明确——直取沈知微的胸口!

  “主官,小心!”

  乌勒的咆哮声在耳边炸响,他横刀格挡,刀刃与箭镞碰撞出刺目的火花。

  然而,箭矢太多太快,终究有一支漏网之鱼,穿透了重重阻碍,“噗”的一声,正中她挂在胸前的听“诊器!

  一股巨力传来,沈知微被撞得向后倒去,滚入了路边的深沟。

  金属碎裂的声音无比刺耳,她心头一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件母亲的遗物。

  她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挣扎着坐起,伸手去摸。

  听诊器的金属胸件已经被箭矢贯穿,彻底碎裂,一截断裂的铜管掉在雪地里。

  她捡起那截铜管,指尖触到断口内壁,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那里竟有细微的凸起,如同蚁行,冰冷而坚硬。

  在北地,她就是靠着摩擦生热,让铜管内壁的螺旋纹显现。

  而此刻,箭矢贯穿的瞬间高温与剧烈冲击,竟激活了更深层的变化!

  她凑到眼前,借着雪地的反光仔细看去。

  那些因骤热而自动延展凸起的细微刻纹,在断口处拼成了一行她再熟悉不过的、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器由心生,尺即仁心——知微,继我道。”

  是母亲的笔迹!

  沈知微的眼眶瞬间滚烫。

  原来,母亲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这听诊器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仅仅是一件医具,更是一份传承,一道考题,一个等待她亲手揭晓的谜底。

  “主官,主官!”

  赵大锤粗犷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彻底拉回。密室里,灯火通明。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锋利。

  在她面前的锻造台上,那截断裂的听诊器正被一柄巨大的锻铁钳牢牢夹住。

  一旁的熔炉里,乌银与一种闪着奇异光泽的记忆丝网正在被烧得通红。

  “林三姑,图谱核对得如何?”她转向另一侧。

  满头银发的林三姑正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神情激动:“主官,错不了!这断口显现的纹路,正是《女医秘录·卷七》中记载的‘九转回环诀’的变体!此法能让死物通灵,遇变则变!”

  沈知微眼中精光一闪:“开始吧。”

  赵大锤低喝一声,用铁钳夹出熔融的乌银混合物,精准地浇筑在听诊器的断裂连接部。

  林三姑则手持数根银针,飞快地按照图谱,在半凝固的金属上引导着那些记忆丝网的走向。

  “滋啦——”

  青烟升腾,一股奇特的金属馨香弥漫开来。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一件全新的器械呈现在众人眼前。

  它依然保留着听诊器的基本形态,但连接处却多了一个精巧的卡扣。

  沈知微凝视着它,伸出手指,轻轻旋动那截重铸的铜管。

  “咔嚓。”

  一声轻响,奇迹发生了。

  整件器械竟仿佛有了生命,从连接处开始,如同花苞初绽,缓缓展开。

  原本的听筒和耳件向两侧翻折,化为稳固的环形支架,而中间的铜管则向上延伸,顶端的胸件部位,一片片金属叶片层层叠叠地张开,竟构成了一个能汇聚光线的聚光罩!

  一个带环形支架的、精巧便携的手术照明架!

  沈知微再次旋动机关,照明架又收拢回去。

  她稍一用力,将几段铜管拆解下来,发现每一段的接口都变成了锋锐无比的针尖。

  六根长短不一的铜管,赫然化作了六根能在复杂创口中引导缝合线的特制引导针!

  诊断、照明、缝合……这才是它真正的形态。

  她手持这件新生之器,走到窗前。

  清冷的月光照在那些金属花瓣上,泛出幽蓝而神秘的光泽。

  这不再是简单的“尺”,而是真正融入了她意志的“掌中宫尺”。

  “吱呀——”

  密室的门被推开。

  谢玄一身玄色便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一双漆黑的凤眼,径直落在了沈知微手中那件形态奇特的金属造物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默然良久,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深邃与探究,仿佛要将那件器械和握着它的女人一并看穿。

  他缓缓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奇异的魔力:“它还能变几次?”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机关,而是她的极限。

  沈知微低声道,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知道……但我娘,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话音未落,窗外夜空中,骤然响起一声急促尖锐的哨响!

  三长两短,是最高等级的警讯!

  沈知微猛然抬头,与谢玄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寒芒。

  她攥紧了手中的“宫尺”,声音冰冷如铁:“他们已经开始清剿‘知’字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