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刺唐杀袁-《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下沙渔场是军民共建模范单位,胖虎跟着官兵剿倭没啥奇怪的,张昊示意刘骁勇抖开布匹,接着裁剪。

  幺娘把裁剪好的包扎带放到蒸笼里,盖上草拍子,坐下来烧火。

  暮色四合,灶火映在她微微出神的脸上,鬓发散乱,看上去有些憔悴。

  一个衙役寻来,刘骁勇过去问了几句,返回裁布的长桌边说:

  “少爷,蔡知州请你赴宴,这边小的照看就行。”

  “就说衙门事务繁忙,我不便打搅。”

  张昊提醒媳妇退火,安慰道:

  “别担心,通州还算富庶,官府有能力赈济遭难的百姓。”

  “嗯。”

  幺娘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要胡思乱想,掀开草拍子,拿筷子把几层笼屉的布带夹到陶盆里,又将他裁剪好的包扎带上笼蒸。

  喇喇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是一队官兵卷尘而过,幺娘赶紧盖上草拍子,免得落灰。

  策马带队的是两个披甲将官,其中一个满面愁苦,可怜兮兮向同僚求肯:

  “先别去内城好不好?老哥,我的好兄弟,蔡大老爷~,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不成?”

  说着探手抓住对方缰绳。

  “吁!吁。”

  姓蔡的将官勒马发作道:

  “喇你个妈妈,孙良元,这是大街上,你搞什么!”

  孙良元忙道:

  “蔡大哥,唐督师来回奔波,总得让人家休息片刻吧,又不是倭子杀过来了,你急个甚?随我去趟西城,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得了,我去还不行么?放手!”

  老蔡貌似无奈,拨转马头,带队跟着孙良元来到西城仓院。

  孙良元让管事给众军士安排茶点,带着老蔡来到一间仓库,从腰里摸出钥匙打开大门,吹燃火折子,轻车熟路点上壁灯。

  老蔡瞬间瞪大眼,団圈转着惊叹道:

  “今日真真是开眼了,这些财货指挥老爷也有份吧,怪道倭狗直奔州城,我明白了,泰州卫那位爷······”

  “是谁的你不要管,这间库房我做一半的主,打包的是绸缎,箱子里是字画珍玩,架子上有诸般杂货,相中什么只管拿!”

  孙良元大咧咧许诺,豪气干云。

  老蔡看得眼花缭乱,抚摸着光灿灿的金丝挑花缎匹,啧啧赞叹,这绝对是织造局上贡的宝货。

  打开箱子,竟是书籍,看刻印装帧之精美,应该是宋版书,乖乖隆嘀咚,这才是宝贝啊!

  一页宋版,一两黄金,这句话流布坊间,宋版书是朝堂大佬最爱,无它,写青词用得上。

  尽人皆知,胡总督四处搜求古书字画,搞得江南富家大户和藏书家们怨声载道哩。

  老蔡装作翻书,眼神扫向四周,心中暗自骇异,一个库房存货如此之巨,整座仓院呢?

  看来这股倭子分兵劫掠各地,都特么是障眼法,其目的则是里应外合,洗劫这座走私货仓。

  他丢下书册,撩开甲裙,一屁股坐箱子上,揉捏着下颌短须,来回权衡利弊得失。

  唐顺之北上阅武蓟镇,王忬倒台,南下视师舟山,胡宗宪做低伏小,此番江北督兵,不知又有谁要倒霉,他真不想掺和孙良元这趟浑水。

  不过凤阳巡抚姜孝章是孙良元泰山,还有,这座仓院的背后东主,肯定是那位泰州卫指挥吴克己,此人手眼通天,很可能会力保孙良元。

  孙良元见他皱眉迟疑,咬牙道:

  “这箱孤本归你了,其余货物你随便再挑一箱,老蔡,咱老交情了,往日可曾亏待过你?”

  老蔡咽口唾沫说:

  “亲兄弟明算账,我的兵只能暂借你三百,丑话说头里,唐老爷问话,我最多帮你打个圆场,至于以后,恕我爱莫能助。”

  “我要五百!只要过了眼前这道坎,随后不用你操心,俞大猷被抓去京师问罪,卢镗这厮背锅正好,他防区不修,纵倭沿江袭扰,西边可是凤阳,祖宗根基所在,想治我的罪,哼!”

  孙良元眼冒凶光,腮帮子坟起。

  他手下本来就有上百空额,又跑了一半,这些人稍微有点脑子就不会回来,搁平时没啥大不了的,可他万万没想到唐顺之突然来了江北。

  “姓唐的真要咬着老子不放,大家伙一起下狱好了,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怪胡总督,岑港报捷,谁不知道是咋回事,否则哪会冒出恁多倭子?他能让俞大猷背锅,我也能把脏水泼他头上!”

  老蔡干笑一声,不去接他话。

  如今两浙防务是四大参将统御,舟山诸岛倭寇早已南窜闽粤,劫掠通州的倭寇,不可能是南边防区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无中生有、反咬胡宗宪一口,这事孙良元干得出来。

  孙良元这厮原是海宁卫指挥佥事,赶上倭寇侵掠,跑得那叫一个快,胡宗宪上台把他撸球了,不过这厮后台硬,善钻营,来海门守御所做了千户,没想到遇倭寇又是脚底抹油。

  若非这股来犯的倭子一根毛也没捞到,还把小命搭了进去,加上这厮是出名的飞将军,惯会临阵脱逃,他定要怀疑这厮是倭子内应,故意玩了一出黑吃黑的大戏,坑泰州吴家。

  “你的手下硬扛两天两夜,也算是有能耐了,既然青山依旧在,那就不怕没柴烧,也不晓得淮安那边战况如何,听说府城被倭子围了,弄不好我得跟着唐老爷去淮安,哎、命苦啊。”

  老蔡拍拍屁股下的箱子,按刀起身。

  “我说话算数,宝贝随后便派人送府上。”

  孙良元吹了壁灯,阴着脸锁门,一路出来仓院上马,他兀自忧心忡忡。

  老蔡不提四行仓战事,他差点忘了一处关碍,怪道右眼皮子跳个不休。

  松浦小矬子贪狠,竟然跑来端他老窝,仓库管事说,为了阻挡倭子,桐油浪费不少。

  桐油仓有火铳、大炮,想必都落入那些士卒眼中,消息一旦泄露,那才是真要命!

  内城,州衙寅宾馆。

  亲随唐牛把桌椅搬到檐下,又去提壶沏茶。

  唐顺之擦着脸出屋,入座把棉巾丢桌上,长出一口气,露出松弛倦怠之态,他卸掉甲衣,穿着粗布短衣的模样,如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

  唐牛臂弯搭着袍子,端来茶水放桌上。

  “老爷,夜里凉,还是披上吧。”

  老唐摇头。

  “跑了一天,身上火烧火燎的,让我歇歇气儿。”

  洗漱罢的胖虎披头散发进院,转廊去了西厢房。

  老唐吹吹浮叶,喝口热茶,对房门大开的西厢房那边说道:

  “胖虎,真的不愿跟我当兵?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前途我给你打包票!”

  “说好的报酬你莫要赖账,我明早就走。”

  胖虎闷声闷气回一句,缠系着腰带出屋说:

  “事先说好只帮你运兵,内府来人你也见着,要不是这伙倭寇,我哪有工夫陪你来这边。”

  “我先保你个百户做做怎样?”

  老唐不死心,这货让他越看越爱,白天在姚家荡阻击倭寇,叫他大吃一惊,这肥厮简直有万夫不当之勇,不比刘显那个杀胚贼货差分毫,这种人才不上战阵,白瞎了一身好本事!

  “只要你跟着我,今年做千户也不是不可能!”

  “我家少爷把渔场交给我,几万人张嘴吃饭,谁耐烦你们拜来拜去那套,你也别拿海禁吓我,我家是给内府办事,不是通倭走私,这趟还是看在唐老爷你杀倭的份上,不然我不会帮你。”

  说话间,胖虎已经出院,吃饭去了。

  老唐老脸微红,呵呵的笑。

  唐牛打开隶役送来的食盒,叽歪说:

  “不识抬举,不如征了他的船。”

  老唐叹口气,歪头瞅一眼饭菜,路上他吃了一些干粮,这会儿提不起丁点食欲。

  起身打算回屋,迈步之际,眼前突然一黑,晕眩再次袭来,他急忙扶住了门框。

  “老爷!”

  唐牛赶紧搀住,吓得脸都白了,央求道:

  “请医官来看看吧。”

  “不顶用,老毛病了,没啥大碍,你吃吧。”

  老唐喘息片刻,回里屋铺开信笺,往砚台里添些茶水,捏着墨锭缓磨,眉间愁云紧锁。

  东北风和正东风,都会对南直隶海防产生威胁,杭嘉宁绍今年还算安稳,闽粤才叫糟糕。

  北方海防也烂成筛子,上月倭寇由日照南来,经赣榆、沭阳、桃源,至清河,流害千里。

  对于稳固财赋之地而言,江南海防为最要,对于保障漕粮供给而言,江北海防最为重要。

  防倭之法,守外海岛屿为上,因为航海对淡水需求很大,可官府禁海迁民,外岛都丢了。

  朝廷三天两头下文,今日要他江南督兵备,明日要他江北督总兵,官职打着滚的往上升。

  可是他开心不起来,闽浙、江南、江北沿海联络数千里,这世上就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海禁不开,沿海的百姓不得维生,铤而走险,内外交攻,官兵疲于奔命,倭患永远难平。

  思绪纷纭,提笔再三,这封给胡宗宪的信,只是开了个头,便再也写不下去了。

  唐牛添了几回茶,快二更天时候,劝老爷早些歇息,见他不听,只得去厨房要点心充夜宵。

  又是一阵头晕袭来,老唐痛苦闭目,左手扶额,禁不住呻吟出声。

  书房灯火晃动,一股凉气拂面而来,老唐脖颈汗毛乍起,猛然睁眼抬头,执笔望着屋中突然出现的黑衣蒙面人。

  来人眼神冰冷,缓缓抽刀出鞘。

  “老夫想做个明白鬼,为何杀我?”

  老唐顺手把毛笔放在砚台上,说时已迟,抖手就是一滩墨水朝刺客脸上打去。

  那刺客反应极快,抬臂遮挡墨汁、进步挥刀劈砍,一气呵成。

  噼里啪啦,书桌上的物件被老唐扫飞,整个人猿猴似的一跃而起,咔嚓一声碎窗而出,一个翻滚便站在了当院,哪里还像个老朽病夫。

  胖虎已经闻声抄家伙出屋,呼喝大骂,拦腰一刀,卷向冲到廊下的蒙面人。

  “嘡啷!”

  一声脆响,刺客手中腰刀脱手而飞,惊得翻滚躲避,陡地打出一枚暗器。

  “卧槽泥马!”

  胖虎下意识躲闪带打,用出梅花桩练出来的近身格斗功夫,忽觉脸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往下淌,老子中招了!他火冒三丈,手中的明军制式腰刀,硬是被他使出偃月刀气势,飒飒作响。

  那刺客的暗器层出不穷,虚虚实实,躲闪游斗间发觉刺杀目标不见了踪影,又听得院外呼喝声大作,双手暗器突然挥洒如雨。

  胖虎吓得冷汗狂飙,一个懒驴打滚窜开,发誓从今往后,钢娃打的那件链甲他再也不脱了。

  那刺客奔向北墙,脚下连踩,右手抓住墙头,左手又是一发暗器甩向身后。

  一声轻响,墙下瞬间爆出一团刺鼻烟雾。

  胖虎狼狈不堪跑到院外,张望屋顶院墙,哪里还有刺客的影子。

  “有毒,都不要进院!”

  躲在月门外的老唐喝止手下进院。

  “快去蔡知州院子看看!”

  胖虎听到有毒顿时一愣,抢过衙役手中火把,去院中捡起一个暗器,顿时两腿发软,觉得浑身都不好了,这个星星状的暗器他太熟悉,老刀挨了一镖,小命差点挂掉,心里狂呼大叫:

  完了完了,这辈子完球了!

  他一阵风跑去厨院打水,狠心把脸上那块被豁开的肉皮撕掉,不要命似的往外挤血水。

  张昊当夜没去州衙寅宾馆宿歇,而是在东城一家客店住下,翌日一早便派人去找胖虎。

  二人见面,张昊吓一跳。

  “咋回事?昨下午你还人五人六的,到底吃啥好东西了,恁上膘?”

  胖虎头缠绷带,脸阔十围,肿成了猪头总督,眯缝着眼睛,扭头瞅瞅坐在椅子里的幺娘,又看看门口无声大笑的杨云亭,呜呜道:

  “说来话长。”

  “说吧,自己人没啥隐瞒的。”

  张昊坐下来,努力绷着脸不笑。

  胖虎把来通州的缘由,还有唐顺之昨夜遇刺的事说了,摸出塞在荷袋里的帕子打开。

  “少爷可还记得老刀中镖的事,这是昨晚刺客用的暗器,还有一些寻常的铁钉、铁蒺藜之类,我怀疑是同一个人。”

  张昊接过飞镖,确实很熟悉,问胖虎:

  “你告诉唐顺之没?”

  “我只说这是倭狗用的暗器,老头精明似鬼,用不着我多嘴,他还眼红咱们的船队,要不是想给失踪的坊丁和渔民报仇,我才不会来这边。”

  幺娘接过飞镖打量,想起一个人来,疑惑道:

  “你们认识用暗器的人?”

  张昊斜一眼自己的媳妇。

  “咱们在齐家遇见那一次,有人潜入我家偷皂方,用这种暗器伤了一个护院,我怀疑是齐白泽养的倭狗,你见过他?”

  幺娘摇头不语。

  齐家有两大根基,丝绸作坊和走私船队,船队毁在姓唐的手里,派人暗杀不稀奇。

  金胖子在倭国招揽一个叫猿飞润二的高手,大兄说此人擅长忍术,刺客估计就是此人。

  张昊拿出老中医绝技,望闻问切,给胖虎检查一番,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没啥大碍。

  “还有事没?没事就一块走。”

  “唐老头答应送我一身盔甲,我得拿回来,不然就赔了。”

  胖虎扶着肿胀的脸泡起身。

  昨晚的事想起来他就后怕,幸亏平日练功没偷懒,躲得够快,暗器只是擦着脸划过,他忍痛放了足有一碗血,这趟亏大了。

  幺娘等得心焦,喝第二盏茶时候,终于见肥厮背着包袱过来,起身就走。

  胖虎拉拉张昊衣袖,二人落在后面。

  “唐老头要借一艘船运兵,我答应了。”

  “来了几条船?”

  “两大六小。”

  张昊点点头,被人吃大户这种事避免不了。

  他看过邸报,唐顺之像是坐火箭一样升官,如今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督兵巡海,提领兵事,大佬开金口,又是抗倭大义,面子必须给,即便送船也划算,不就是几百块芙蓉皂嘛。

  一行人来到南门,城门紧闭,昨日守南门的大头不在,换了新的守门官,说啥也不放行。

  “我去要手令!”

  胖虎气呼呼回内城。

  不久,策马跟着老唐的亲兵一起过来,令牌亮出,众人挤着门缝出城,后面随之又闭上。

  胖虎口齿不清解释道;

  “昨晚不单老唐遇刺,还有个百户也死了,城里正在大搜。”

  张昊随口问:

  “老唐手下?”

  胖虎呜呜说:

  “本地守御所的百户,城坊也被人放火,可能是城里潜伏的倭寇奸细所为。”

  张昊皱眉追问:

  “是不是姓袁?”

  胖虎点头,抓抓脑袋,奇怪道:

  “少爷认识?”

  张昊愣怔停步。

  那个袁百户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好,无端被杀,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然而天下的龌龊事太多,他管不过来,也轮不到他来管,叹气道:

  “走吧。”

  众人到了江边,就见江湾缓水处停靠一只千料巨舟,张昊大吃一惊。

  “这是你带的船?”

  胖虎笑着点头,他早料到少爷会惊讶。

  “这是内府调来的海船,操船水手是咱的人,老唐借去巡海正合我意,北上南下,海路就能彻底摸清,不然我才不借给他。”

  “胖虎,你学坏了。”

  张昊开心不已,乘舟靠过去,率先爬上绳梯,爬上爬下参观之际,胖虎跑来底舱。

  “少爷,崔主事返城了,说是在客栈落下东西。”

  东西落下?不可能呀,她啥也没带好不好,张昊拧眉百思,对幺娘的怪异行为深感不解。

  媳妇这两天心事重重,他都瞧在眼里,昨晚旁敲侧击,证实了他的猜测。

  幺娘打听到兄长的消息了,遗憾的是,替齐老狗跑海运时候,撞见······

  吾操!他突然一蹦三尺高,臭娘们突然回城,定然是为兄报仇,刺杀唐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