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狮口大开-《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七月流火,风吹稻浪,大暑将至农事忙。

  开国时候,江南五府是大明粮仓,俗云:苏湖熟,天下足。

  如今民间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说,因为江南地区产业结构变了,大明的粮食供应基地,渐渐成了棉纺丝织业中心。

  不过有明一代,江南的重赋不曾有变,不到全国 6%的田地, 税粮却占国课 23%, 也就是全国平均水平的 4 倍(没粮就交银子)。

  江阴稻麦二熟,张家庄与众不同,全县开镰最早,割稻、晒谷、翻田、插秧,赶在霜降前,还能割一茬晚稻,一年三熟,辛劳倍增。

  为了抢收抢种,庄客鸡叫头遍就要下地忙碌,天黑才回家,一日三餐都在田间地头。

  午间歇晌,庄客们躺倒荫凉处就睡着了,帮厨的老人孩子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老廖拉上一车饭桶菜盆回村,得知又捉住一个凫水进入北河的贼人,也没在意,忙不迭去村东口顶班,顺路还给打谷场挑去一担凉茶。

  护院小鲁见庄头过来,钻进路边值房去补觉,老廖沏壶茶,去槐树荫下坐了,摇着蒲扇闭目养神。

  鸣蝉声声聒噪,呱呱嗒嗒、吱吱呀呀的蹄声和车轱辘声隐约传来。

  一个老汉赶着驴车缓缓到了庄口,停在道旁林荫里,老廖起身给过来的老汉拱拱手。

  “进村第一个路口左转就是仓房,最近送油料的颇多,价钱公道,还有芙蓉皂相赠,老哥自去。”

  “那敢情好,杂骨往日是废物,不想贵庄还收购,小老儿走村窜乡收了些送来,有劳,有劳。”

  老汉喜滋滋牵驴进庄。

  老廖坐下自嘲的笑笑,他原以为骨头榨不出啥油,做胰子只能靠种芸苔、收大豆,本高利薄,没想到骨渣磨粉能作牲口饲料,香胰子更是被城里奸商炒成天价。

  徒弟之前交代说要严加防范,他没当回事,结果又出乎他意料,眼红皂利的奸商们盯上了田庄,最近日夜遭贼,都是收了外地人银子,来打探皂坊秘密的地痞。

  他不敢再安排田庄护院下地劳作,专一防火防盗,幸亏庄客都是招募的外地流民,拖家带口者居多,吃喝不愁有钱拿,婚丧嫁娶张家全包,否则难保不会泄密。

  上工铃敲响,大人小孩顶着烈日投入劳作。

  “少爷。”挑运秧苗的小赫叫了声,抬手朝南边指指。

  顺着田埂过来两人,其中一人手拿折扇遮阳,正是南市会馆执事——莫大掌柜。

  这个老王八带走胰子样品后,便起了歪心思,看来是打探不出制皂法子,着急上火,按捺不住了。

  胖虎抹把汗闷声道:“这厮脸皮够厚的,还真敢过来,少爷到底是咋想的?生意恁好,非要卖方子。”

  小赫骂他:“你懂个屁!”

  “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胖虎闷头挑着秧苗去邻近水田,上个月他帮着黑娃骂老秦婆娘,被老李收拾一顿,少爷不闻不问,他变老实许多。

  人形插秧机张昊直起身,扭扭酸胀的小腰,去田埂上摘帽脱褂倒茶喝。

  自打开镰他就住在了庄上,每日鸡叫头遍爬起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劳作不得闲。

  “乡下简陋,老叔别嫌脏,坐下歇歇。”

  张昊把脚边泥板凳踢过去,倒茶递上。

  “不敢,不敢。”

  老莫慌忙接过脏兮兮的杯子,挥退随行的小厮,满脸堆笑坐了,诌媚道:

  “乡里乡亲,咱县父老谁不知道小官人最是平易近人,不然我一个买卖人哪敢这般随便来见,没的让人耻笑不知礼数。”

  张昊懒得和这个老狐狸兜圈子,直接道:

  “前儿个日升号老康介绍个朋友,要买下江右(江西)经销权,一口价,五万两银子,爱买不买,小爷没工夫陪他们磨嘴皮子。”

  老莫手一抖,下巴不多的胡须又被他拽掉一根。

  大东家让他两路齐进,明面上先探口风、再拖一拖,暗地里想法把皂方弄到手。

  其实他也是这个打算,那天从张家出来,他就想明白一件事,对方在打他背后东主的主意。

  甚么老沙介绍一个扬州富商,不过是借口,所以说,只要他不急,急的自然就是对方。

  孰料芙蓉皂眨眼就风行市面,紧接着是香肌润肤皂,梅兰竹菊虞美人,名头花样百出。

  坊间各总传闻都有,据说句容那边有个秀才,拿香胰子作定情之物,还成就一段佳话哩。

  香胰子的名头传到大东主耳朵里,苏州飞鸽传书接连不断,让他赶紧想办法。

  可怜他为了刺探皂方,前后砸进去二百多两银子,结果连个屁的消息也没得到。

  打行裘花死活不接刺探皂方的活儿,他让下人雇的地痞要么铩羽而归,要么音讯全无。

  北关姚老四更是油盐不进,这条败狗仿佛一夜之间抖了起来,鼻孔朝天的样子能把他气死。

  前天他花了五十多两银子,请一个外地客商喝酒,得到一省经销权五万才能买断的消息。

  大明两京十三省,那就是百万大银,眼前这小子胃口之大,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的预料。

  今日一早他收到鸽信,东家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小子请去苏州,否则拿他是问。

  他喝口凉茶压压心焦,斟酌着词句,露出一副愧疚模样,试探道:

  “小官人有所不知,今年丝绸市价跌跌不休,会馆几个东家为此伤透脑筋,因此耽误些时日,并非有意疏忽小官人,昨日东主来信,想见见小官人,我亲自陪你去趟苏州如何?”

  “眼下怕是不行,你也知道,咱县解运上方玉粒进京,用的脱壳机是我家作坊打造,家父不知听谁多嘴,要我做几台送常州,奈何铁料煤炭匮乏,我正发愁此事呢,真的走不开。”

  张昊皱着小眉头挠抓脊背,手指头上揉捏出一粒污垢泥丸。

  老莫无语之极,扫一眼大人小孩倾巢出动的田野,再看看眼前光着膀子的黑炭头,做唏嘘感佩状。

  “这事儿乡亲们都知道,小官人仁义,造福乡梓,令尊体恤百姓,实乃我等之福。

  小官人,这笔生意太大,我家东主难免迟疑不决,还望小官人说个条理出来,也好让我给上面一个交代。”

  张昊感觉身上发烫,金乌偷移,晒着了,往树荫下挪挪椅子。

  “条理很简单嘛,两京十三省,买经销权我送方子,另有上中下三策供你们参考。

  下策譬如老康他们,五万买断一省生意,中策以大江为界,一口价,二十万。

  上策就是当初我给你家东主的建议,五十万,直接买下我的方子,垄断皂业。

  三个价位,都是良心价,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良心价?你咋不去抢呢!

  老莫差点气笑,随即意识到,这卖皂方的生意,比抢皇杠还要爽快来钱,而且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张昊不以为然道:

  “老叔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卖的可是摇钱树,最近家里门槛快要被外地客人踏破,都赶去姚四哥那边也避不开,只好来田庄躲躲,烦滴很。”

  老莫眉头紧锁,“有人买下一省经销,若是不守规矩,如之奈何?我若买断,小官人真格不卖了?”

  张昊陡地翻脸,起身怒道:

  “芙蓉城谁不知道小爷我一诺千金!你有本事吃下,我立马把皂坊扒喽!”

  “小官人息怒,息怒。”

  老莫赶紧打扇子陪笑脸。

  “我滴小爷哟,这不是问问嘛,你咋就上火呢?”

  张昊一把推开他,气呼呼坐下。

  “我看你是糊涂了,试问我这芙蓉皂生意,除了盐铁丝瓷茶,还有什么买卖能比?

  你卖盐卖茶,能垄断一省之利?难道这还喂不饱你?

  只要买了我的方子,谁敢倒卖过界,那就别怪我把秘方大白天下!

  再说了,契约在手,难道没有王法?

  至于那些小贩越境货卖,都是小打小闹,你吃肉时候,还在乎漏些汤水?

  话说回来,咱们生意成不成无关紧要,当初你相帮之情我不会忘,只管来进货,给你优惠价。”

  “那我就先行谢过了,小官人且等我消息。”

  老莫起身打拱道谢,心事重重的离去。

  张昊喝口下火茶,寻思片刻,朝田间的跟班招手。

  “赫大哥去黄田荡,找日升货栈老康,让他给王掌柜带个话,就说盛源齐家邀我去苏州,最多再等他两天时间,过时不候。”

  小赫应是,取了树上搭的褂子回庄取马。

  几个拾穗的小孩从远处路过,见有人在树荫下偷懒,也跑来玩闹,争抢茶杯茶壶。

  “别抢,轮着来。”张昊拿瓷壶给他们倒茶。

  “张昊,我爹说打的粮食都是你的,真的假的?”

  一个同样打赤膊的小孩子问他,伸手接过小伙伴的杯子喝一口,连连叫苦。

  “呸!呸!这是下火药,不是茶叶,难喝死了!”

  “你家才来我们庄子几天?知道啥。”

  旁边扎冲天辫的小女孩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尝尝,好苦,皱着小鼻子说:

  “这里全是他家的,点心坊也是,我娘说我要是听话,长大就给他当媳妇,天天有点心吃呢。”

  “放屁!他要听我爷爷的,你们也是,都得听我的!”

  一大群小孩顺着田沟从远处跑来,领头的无病手端茶杯,义正辞严,扫视这几个小不点。

  她身后的孩子们有的挽篮子,有的拎蚂蚱串,只有她端着盛肥皂水的杯子。

  女孩见无人敢反对,拿麦管吹个七彩肥皂泡,小手一扬,泡泡飘了起来,得意道:

  “看看我吹的大不大。”

  “大,真大。”

  “还会飞!”

  “真好看,无病,给我吹一下吧?”

  一群孩子羡慕的围着女孩,叽叽喳喳讨好。

  张昊憋不住笑,孩子们恼火起来,大声呵斥,还告状:

  “无病,他笑你!”

  “我没有,无病,你去哪玩啦,爷爷呢?”

  “不知道!”

  无病怒目瞪他,气呼呼说:

  “谁玩了?我们在捉蚂蚱回去喂鸡好不好!施护院让我告诉你,又抓到一个混进庄子的坏蛋!”

  北河皂坊大院,金盏坐在茶棚下休息,头上扎着帕子,花花绿绿的漂亮衫裙换成了耐脏的两截土布衫裤,那张白生生的脸蛋早已变黑变瘦,瞥见张昊光脚赤膊进院,给他倒杯茶,摇着蒲扇埋怨说:

  “瞅瞅你,都晒成黑老包了,庄上缺你一个干活的?”

  “晒太阳大补,你懂啥。”

  张昊提起脚丫子挠挠发痒的泥腿,东张西望。

  “汪护院呢?那个招娣咋样?”

  “招娣学的快,盼娣就笨些,只能在仓库带班,汪琦是个废物,怪不得被人叫七蛋,离八蛋真是不远,他不在这边照看才好。”

  金盏扭头瞅一眼在工棚下忙碌的招娣,笑着把黏在脸上的发丝挠开。

  皂坊眼下全是妇人女孩,人们嘴中的七蛋,就是最初带班的汪护院,这人在青楼做过打手,因为替姐儿们出头,得罪了寻欢豪客,不得不逃。

  庄头让他带班,大概觉得他善于和女流打交道,不料这人窝囊之极,反成了妇人解闷逗乐的对象,她嫌这厮碍事,一怒之下之下把他赶走了。

  大院里热浪滚滚,气味销魂,妇人们都是汗流浃背,张昊到处检查一回,临走对金盏说:

  “大伙辛苦,告诉她们,伏天每月再加一钱银子,多喝绿豆汤,别中暑。”

  金盏追了几步,见周围都是人,实在没法张嘴,气鼓鼓的回了茶棚下,腹诽不已。

  少爷太傻,看不出这些刁妇在做戏,无非是热了些,挣的银子比衙门书吏还多,一钱银子能买上百斤煤,有钱你把柴灶改煤灶不好么?

  村东口,老廖把小鲁叫醒,又去河口值房巡视,让当值的护院小刘去把木匠老董找来。

  流经田庄的沟汊在此汇聚,通往大江,河道逼仄弯曲,船只稍大难以通行,如何梳理这条航路要早做规划,等作坊生意做大再动手就晚了。

  张昊寻来河口值房,坐在凉棚下唠话的老董连忙让座倒茶,端着烟袋锅说:

  “少东家快坐下歇歇,看看都晒成啥了,东家下田,还要我们做甚?往年姚管家在,也是不用操啥心,小的们侥幸遇个好主家,谁敢偷懒老汉第一个不放过他!

  菜园三瓠子管着几个流民,看把他嘚瑟成啥了,瓠子娃念几天学,被他当祖宗供着,干个活扭扭捏捏,问他咋了,张嘴就这也那也,在老汉面前称爷,反了他!

  鞋底板子抽过去,小畜生腿脚立马利索,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啥样人没见过?少东家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陪王伴驾的,也没见像他这般作怪······”

  老董一开口就叨叨个没完,坐一边打草鞋的小刘憋不住笑,老廖插嘴说:

  “老东主要的脱壳机太多,怕是无法如数做出来,老万听说能换来铁料,想出趟门,他在江右见过民炉炼宿铁刀······”

  张昊有些哭笑不得。

  脱壳机是仿造砻磨,不种地不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粮食脱壳是繁重活计,时下石碾大江南北都有,寻常人家用擂臼,官府惩罚女犯就是舂米。

  有心人发现张家庄每年老早就把新米送去县城,便跑来庄上打听,从此本县解户运粮北上,便比别处先行一步,导致邻县粮长也跑来求告。

  交皇粮干系胡老师政绩,曾不止一次暗示他,当以乡情为重,莫管外县瓦上霜,否则本地乡民难免生恨,做好事反而里外不是人,他不胜其烦。

  没想到父亲得知此事,也动了心思,知府老爷显然不是单纯为了推广农具,想要政绩可以,拿铁料来换,奈何样品机被马奎取走,铁料至今没送来。

  老万被他的大炼钢铁计划洗脑过深,得知能弄来铁料,便忍不住蠢动,却不知道,他这个少东家,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大负翁。

  “想去江右等腊月再说,适才老莫来了,我得回城······”

  “少爷——”

  正说着,小良顺着水渠打南边跑来,喘吁吁嚷嚷:

  “姚老四带个老陕来府上,死乞白赖不走,他偷偷给我说,客人是个大财主,非让我来找少爷。”

  大明商帮中,山陕商帮是唯一的联省商帮,陕商和晋商在各地携手建造办事机构,以此来推进商贸事业,即供奉关二爷的山陕会馆。

  江阴没有山陕会馆,不过苏扬等漕运大都会多有,专门经营布匹盐茶等大买卖,张昊觉得,姚老四带来的陕棒棰,弄不好还真是一条大鱼。

  “人在府上?”

  “美得他!姚老四见我爹不待见,带着老陕气呼呼走了。”

  “客商老陕口音?”

  “嗯!是老陕,不过看上去不咋阔气。”

  老廖想起仓库大院关押的那些贼子,搁下茶碗问小良:

  “谁送你来的?”

  “老刀,死瘸子骑马快得跟飞一样,差点我吓死!”

  老廖交代徒弟:“让老刀去找施开秀,那些贼子关在田庄不妥当。”

  张昊点头,带上小良回庄,至于皂坊被人盯上,他不怒反喜,倘若无人问津,他真的要哭死。

  回城路过东市,张昊听到头顶有人叫他。

  酱油铺娄一勺的婆娘趴在楼上窗口,扯着大嗓门嚷嚷:

  “小官人——,大伙都是买一送三,怎么轮到我去买胰子,就送一块儿?!”

  “不死买一送二么?婶子只管去找姚老四要,就说、哎呀,老牛叔你拉我作甚?”

  张昊被街坊围住不放,咬牙答应买一送三,霜降之前不会改弦易调,这才被饶过。

  转过十字街,让老刀押着一串儿毛贼去县衙,来者是客,不请这些贼厮鸟吃几天牢饭,忒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