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烟花易冷-《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少爷,累死我了。”

  小鱼儿提着冰桶过来树荫下,哎哎哟哟叫累,大眼珠在张昊和宝琴脸上溜来溜去。

  “累了你就偷懒歇歇,又是曲班送的?”

  张昊去冰桶里取个荔枝剥开,凉丝丝的嫩白果肉送去小丫头嘴边。

  小鱼儿乐成了眯眯眼,小牙齿半露,张嘴去咬,却见果肉进了少爷嘴巴,气得给他一拳,自个儿剥了一个塞嘴里,真甜啊。

  “柳胖子他们可买不起荔枝,这是香料行梁员外派人送的,肯定是播州土司的船到了,我还是头回吃荔枝呢,师父说除了衙门老爷有这口福,寻常人家只有流口水的份儿。”

  “这种水果在南边稀烂便宜,吃呀,咋不吃了?咱俩谁跟谁啊。”

  张昊来大明这么久,也是头回见到荔枝,拎一串带枝叶的冰荔枝给宝琴,与小鱼儿头碰头,逮着桶里的果子,嘁哩喀喳,往死里嗑。

  金陵因地理之便,大量商品沿长江水道而来,经龙江关收税后,一部分入城,绝大部分顺江而下,或销往苏杭,或北上淮扬、北直隶。

  这些沿江而来船只中,不乏少数民族土皇帝名下商船,因此,每当严世蕃敛财百万,开宴刷新的大明富豪榜上,永远少不了土司老爷。

  三人正吃得美,幺娘面无表情进了院子,鬓角发丝带着水泽,午睡方醒的模样。

  宝琴慌忙擦嘴施礼,昨日过来赴宴,她见过幺娘,忐忑不安叫声大小姐。

  张昊剥个荔枝送幺娘嘴边,“姐,宝琴因为要来咱家做事,与江宁曲馆生出些龌龊,就是、她妈妈逼她接客,此事说起来怨我。”

  幺娘入座嗑荔枝,问宝琴:“你会些什么?”

  “奴家从小读书习舞,散曲、手谈、旋舞、鼓板、酒令都会,做得诗词,最善调琴烹茶。

  十三岁那年,二分明月楼主人汪泽岩举办赛花会,奴家有幸得了状元,后在轻粉楼做事。

  因为得罪一个北地来的豪客,被妈妈带回去教训,一直在春江浦十三娘曲馆教曲至今。”

  宝琴怯生生说着,泪飞顿作倾盆雨,手捏绢子噗嗵又跪了,伏地悲声大放,眼里实在是太辣了。

  “呜呜,奴家至今还是完璧之身,不是那等自甘堕落的女子,实在没办法才求上门来,甘愿给小姐少爷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粉身以报,求大小姐垂怜,呜呜······”

  张昊见幺娘面露不忍之色,往一边挪两步,拉着还在留恋荔枝的小鱼儿,溜之乎也。

  湘帘重处耐晴炽,深院无暑有浓荫。

  宝琴打上香胰子,把手绢洗净,拧干水泽,凑鼻端闻闻,再没生姜的味道。

  心说张家真是奢侈,这香皂外面二两银子也买不来,姑奶奶偏偏可以随便用。

  哎~,天热真是麻烦,身上好难受,等睡时再洗吧,那小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坐窗边望着后河对岸灯火渐起,胡思乱想一回,忽然听到楼廊脚步声,赶紧伸指头去蘸茶水,抹在眼里,垂头做楚楚可怜状。

  幺娘出现在门口,“赶紧的,你妈妈来了,在宋嫂那边。”

  大热天的,宝琴激灵灵打个冷颤,小心肝跳得噗噗咚咚。

  “小姐,我怕。”

  “这里是酒楼,有什么怕的,真是受不了你。”

  幺娘见她眼睛红肿带泪,蹙眉转身就走,她实在看不惯这种娇滴滴、可怜怜的样子。

  正是晚饭时候,酒楼上客如潮,女工寝院空无一人。

  宝琴鹌鹑似的,缩脖子挪到宋嫂门口,怯生生朝屋里喊声妈妈。

  春娘出来瞅一眼月亮门,拉她去树下椅子坐了,恶狠狠盯着女儿,压着嗓子骂道:

  “小贱人、你干的好事!”

  宝琴垂着眼皮,闻言就是一个哆嗦,想起幺娘的话,抬头看看妈妈,心一横,跪下来膝行挪到她身边,仰脸问:

  “妈妈,他给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你是活腻了,跟我回去!”

  春娘一把握住她手腕,起身拖拽。

  “啊!妈妈,疼。”

  宝琴眼眶瞬间浸满泪水,抱住妈妈手,情急叫道:

  “我给你七千两银子,他答应了!比那个推官给的还多。”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蠢货!”

  春娘气得唇抖手颤,见女儿死死抱住她胳膊打滴溜下坠,喘着气坐下,压低声道:

  “你坏了她大事,七万两也保不住你命!”

  “妈妈,教门的事我不会往外说,我死也不去王府,那个楚王是废物,只喜欢男人,她带江恩鹤去黄家就是买药,我什么都知道。

  她的心也太狠了,把我一脚踢开,以为我会如她意,妈妈,我不愿意,就算被她逼着去了王府,也要和她作对,何不用我换银子?”

  院外的灯火映在宝琴脸上,泪痕宛然,女孩抱着妈妈的腿,苦苦哀求:

  “昨晚她回来,与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妈妈,寄莲太小了,什么都不会,她哪能与我相比。

  只要放过我,我把张家的钱全部给你们骗来,妈妈,看在女儿一心伺候你的份上,放过我吧。”

  春娘沉默良久,摸摸女儿半边肿起来的脸颊,叹气说:

  “小聪明早晚害死你,我回去给她说说,她要是不放过你,我也没办法。”

  “是是,妈妈,你给她说,她无情我有意,只要她放过我,张家的一切都是教门的,那个小兔崽子已经相信我了,答应帮我赎身。”

  宝琴惶急说着,被妈妈拉了起来,还帮她擦擦眼泪,拍拍灰尘。

  “妈妈。”

  宝琴泪如雨下。

  春娘转身走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天海楼后院,河房二楼书斋里,宝琴反复吟咏古画上的木兰花令,只觉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词中说的,好像就是自己和眼前的少年郎。

  女孩脸泛桃红,情思如潮,忍不住伸手,把他脑门上垂下的发丝拨开,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张昊抬眸,只见死丫头半边脸青红肿胀,馒头似的,左眼只剩下一条缝,摇摇头,问她:

  “你觉得我、这首词如何?”

  宝琴咬咬微肿的唇瓣,望向窗外蓝天白云,沉思良久,复又蹙眉摇头,糯糯说道:

  “木兰花是唐朝教坊曲,有仙吕调的木兰花令,有林钟商的减字木兰花,还有南吕调的木兰花慢,尚有其它,一曲演化,历代不同。

  玉谿生情深善感,其诗迷离朦胧,这一首有些不同,凄清婉丽,自然真切,让人哀乐不知所主,这么好的诗词,我为何从未听说过?”

  特么的,风格竟然不对!

  张昊心下惴惴,暗骂那两个山寨大湿坑爹。

  “这幅古画是我买的,花了几千两呢。”

  宝琴心里美滋滋,我的小郎君就是阔气,安慰他说:

  “玉谿生又不是一种诗风,再说我读书少,哪有少爷学问深厚,这是唐朝真迹无疑。”

  “就会拍马屁,小李杜大名鼎鼎,这首拟古却不见经传,挂起来万一被人看出问题,我这脸就丢大了,你闲着无事,帮我请教一下名师方家也好,顺便问问你那些花魁姐妹,有谁愿意来茶间做事。”

  张昊的瞎话张口即来,面不改色忽悠她。

  他打算先给上周面世的晚唐宝物造势,这首拟古之作一经花魁之口,必然哄传金陵士林。

  “哎呀,我不嘛!”

  宝琴拉住他胳膊,跺脚扭腰表示不满。

  “人家这个样子,出门会被人笑死的。”

  波涛汹涌,巨浪滔天,张昊毫无招架之力,挣开她手说:

  “真是受不了你,戴个帷帽就行了,茶座主管这个职位,不是靠脸蛋就行的,你胜任不了,否则我才不会另寻别人。”

  宝琴心里早就雀跃了,脸上又不是破相,她才不在乎,出去炫耀一圈儿多风光。

  不过也要小心提防那些妖艳贱货,帮郎君找的交际高手,决不能威胁我的地位!

  “那好吧,我听少爷的,礼物、跟班?”

  “去找裘花,完事儿让他来后面一趟。”

  张昊收起赝品,不提防被她香了一口,心里有点莫名躁动,赶紧默念我还是孩子一百遍。

  天煞黑也没见宝琴回来,有坊丁跟着,他也不在意,消消食找幺娘推手。

  幺娘扎低马,随曲就伸,张昊抓住机会就想用招,累得气喘如牛也拿她没办法,气急诬陷:

  “不要用力,提醒你多少次了,推手是摸劲知彼的功夫。”

  幺娘扯扯嘴角,气息沉降,进步伸手,掤劲随势而出。

  张昊忽然蹦起来倒退,根本刹不住,一屁股坐进花盆里,又倒翻个跟头,哇哇大叫。

  幺娘站在暗影里笑逐颜开。

  “我在摸劲啊,是哪个小狗用力了,用意不用力,这可是你说的。”

  张昊灰头土脸爬起来,理屈词穷,跑一边去打拳,忽然改了套路,劈崩钻炮横,感觉颇为顺遂,看来还是这种刚猛的明劲适合自己。

  懂的都懂,不能练开内劲通道的太极拳,全是假太极,所以古话说,太极十年不出门,因为周身不能松散通空,就无法用内劲打人。

  “这是什么拳,倒是和我的枪法劲道相似。”

  幺娘见他打得哼哈来劲,观摩片刻,深感惊讶,这小子身上藏的好东西,还真是不少呀。

  “不传、死也不传!形意门到我这儿,绝了!”

  张昊三体式转身,不去理会她。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眼下就是如此,自己辛苦这几年,无非是身体好些,幺娘练了几天太极,站着不动就把他玩得团圈转,太伤自尊了。

  幺娘按住心痒痒,转身走开,这小子憋不住货,越是上赶着求他,他越是拿腔捏调,最好就是不理不睬,他反而会忍不住显摆。

  “少爷,宝琴姑娘带个外人,非要进来,一个女的。”

  坊丁过来报信,张昊收势点点头。

  没多久,宝琴领着一个素净打扮的美妇人进来后院。

  “原来是大姐你呀,快楼上坐,我去洗洗,马上就好。”

  张昊跑进澡房,一桶水浇身上,脱下褂子,发觉没拿换洗衣服,开门朝幺娘打拱作揖叫姐姐。

  幺娘恍若未闻,持棍缓缓比划,揣摩张昊方才用拳的劲路。

  宝琴在楼上应声叫道:“少爷稍等。”

  她把段大姐带自己屋,去张昊卧室拿了衣服,飞快下来,敲敲门,把衣服递进去,又去值房沏了茶水,端着托盘上楼。

  谢公屐踢踏作响,张昊披头散发进来宝琴屋子,摆手让那女子安坐。

  “大姐无须客套。”

  这女子大概三十多岁年纪,肌凝冰雪,脸衬朝霞,装扮与开业那天相比,有天渊之别,荆钗布裙,好似一个沉静的贤妻良母。

  宝琴介绍说:

  “少爷,这是蓬莱阁段姐姐,当年花不如的大名响彻秦淮,我给你请的高人就是她。”

  “花不如是陈年旧号,如今早已人老珠黄,下午宝琴和我说了许多,不瞒公子,其实酒楼开张那天,我就动了心思,因为我是自由身,而且无处可去,这才在蓬莱阁逗留至今。”

  花魁的自由身包含曲折复杂故事,不过这不是重点,段大姐表明心迹,张昊也开门见山:

  “你先做着看看,不满意随时可以离开,我不满意,也会另觅合适人手,暂时只给你抽成,之后双方满意再签约,包括股约,可好?”

  段大姐起身敛衽行礼。

  张昊还礼、延座,古人重礼仪,其实这就是契约。

  段大姐入座展颜笑道:

  “小妇居留应天近二十年,也曾南北交游,结识的官商不知凡几,从未见过公子这般人物,恨不能晚生十年。”

  花魁就是花魁,这马屁拍得相当有水平,张昊装腼腆,顺手端起茶杯请茶。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段大姐愿意来,咱就是一家人。”

  宝琴见小郎君拿她的茶杯喝茶,横了想吃嫩草的段大姐一眼,开心不已。

  茶盏送到嘴边,张昊意识到这是宝琴的杯子,放下说:

  “大姐随意,我晚上不喝茶,怕睡不着,若是宵禁回去不方便,就让宝琴给你张罗铺盖,楼上楼下空房不少。”

  “她自己有奴婢好不好,在前面候着呢,我才不给她铺床叠被。”

  宝琴嘟嘴,拿了干棉巾过来帮他擦拭湿头发。

  段大姐笑骂一句死丫头,问起酒楼茶间项目的筹备和运营问题。

  宝琴与对方的关系显然不一般,张昊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

  二人越聊越深,段大姐从应天上流士大夫生活,说到金陵各行百业,如数家珍。

  张昊算是长了见识,暗道这个女子不简单。

  段大姐出身和行内人大同小异,从小被卖,辗转来金陵,凭着天生丽质,德艺双馨,成了艳压群芳的花国魁首,蓬莱阁的摇钱树。

  铁打的爱唯,流水的女优,青春饭从来吃不久,段大姐因此存下不菲的身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有意在其中物色佳偶。

  她手臂上还留有暗红的牙印,这是男女私下相爱,订立婚约的啮臂之盟,比牲盟更高级,看她痛苦的样子,可见盟誓是用来破的。

  大明风俗业有官私两类,教坊司直辖的叫官妓,都是世袭乐籍,属于贱民阶层,私妓大多是生活所迫,户籍多样,其实多是良人。

  一个花魁能逃脱东主的魔爪,段大姐的智商不可谓不高,她最大的不幸在于:将命运托付给强者,希翼改变自己低微的社会地位。

  可惜,大明皇朝的阶级壁垒森严,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段大姐头上,便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才子佳人梦几场,只剩下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