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人有离合-《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麝月脸上做出怕怕的小样儿,眼珠溜溜的晃晃,侧身压低声道:

  “他急着弄什么股市,到处做散财童子,一天到晚不落屋,哎、不对呀,他天天往你家衙门跑,你不去问你老爷,怎么问起我来了?”

  “嗐!我一个黄脸婆子,人人嫌弃,能和妹妹你比么?你是个有福的,你家老爷、啧啧。”

  于大姐露出暧昧的嘴脸,一想起在后衙见到的那个传说中人物,她下面就忍不住痒痒。

  那天听说客人是扳倒方家,夺走羊城第一美人的人物,偷偷观望的可不止她一人。

  她再没见过如此俊俏的县太爷,脸蛋虽黑了些,却不输女儿家,偏又是蜂腰猿背。

  过来人都知道,男人行不行,那得看腰,哪像她家老爷的水缸腰,三两下就了账。

  这位小老爷的公狗腰,绝对能让人爽到爆,于大姐裙中两腿不着痕迹地夹了一下。

  “哎,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心中不禁念起四姨娘挂在嘴边的诗词,此时依稀能明白些其中意味,艳羡扫一眼麝月柔美细嫩的脸蛋,掏出请柬递过去,起身打趣:

  “不敢再耽搁二奶奶用饭了,我家大奶奶要给五少爷办周岁喜宴,机会难得,到时候你可得来哈,咱姐妹也能聚一起乐呵乐呵。”

  麝月啐她一口,笑骂着送到院中,眼见于大姐背影消失,脸上的笑容随之被阴郁取代。

  中厅的饭桌已撤下,听丫环说士林去了夷女那边,并没听她的话去给小姐认错,叹口气,交代掌厨的丫环,煮碗瑶柱燕窝粥送后面。

  挨着花园的小院不大,檐下灯笼光线透窗打进卧房,麝月看一眼珠帘内的小姐身影,去抽屉里摸着火刀,烛台点上,入内见小姐消瘦的脸庞上满是泪痕,心里随之便是一阵酸楚。

  小姐名节已毁,士林早晚要知道一切,可是他能理解小姐的苦衷么?眼下到底是走还是留?倘若离开羊城,回老家还是背井离乡?

  心中的念头如潮涌上,她不敢再想,怕自己被痛苦淹没,抬手抹了抹眼角湿润,把曲脚凳上沾染油渍的衫子拿出去,交给丫头进来说:

  “你不能老是为难自己,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舅老爷他们不是把别院还回来了么,要不、咱回廉州吧?”

  “廉州?”

  沈斛珠哭笑一声,眼泪迸飞。

  “自打母亲过世,我哪里还有亲人,不想受欺就要借狗官的权势,可流言比杀人的刀子还狠,即便我不要颜面,士林怎么办?我好恨!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待我。”

  送燕窝粥的丫环在外面叫唤姐姐,麝月去接了端来,放桌上无言坐下,怔怔道: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要不咱们去别的地方,躲得远远的。”

  沈斛珠仰面闭目,深吸一口气,拿绢子擦擦红肿的眼睛,喘息片刻道:

  “也只有这条路了。”

  孤儿寡母,远走他乡,她考虑过无数次,生计倒是无忧,落籍就学等事,无非是砸银子,让下人去办就好,从此以后,也许会苦尽甘来,也许会有更多灾难,但是为了儿子,一切都值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明白这是祸源,心里一横,指甲用力的抓了一下。

  “小姐!”

  麝月忽然见她脸上流出鲜血,惊慌失措拿绢帕去按,外面廊下丫环也被惊动。

  “都下去。”

  沈斛珠出奇的冷静,对麝月说:

  “我没事,就是想试试。”

  麝月跪地抱着她腿大哭。

  沈斛珠摸着她头发,痛苦呻吟道:

  “我思来想去,就是这个皮囊惹的祸,看来毁了也没什么难的······”

  月落星微,五鼓初鸣。

  士林早早起床,似乎又回到从前的读书日子,可他觉得这些圣贤文章毫无用处,心里老是怀念在南洋预备队的学习和生活。

  蒂亚也被苏白绿催促起床,哈欠连天进来书斋,坐到条案对面,笨拙的握笔描大字。

  天光渐渐大亮,前院传来一阵动静,闹嚷嚷的样子,四叔回来了?

  “一定是陆大叔回来了。”

  蒂亚放下毛笔,眨眼跑没影了。

  士林鼓着腮帮子,忍了忍没起身,他不想娘亲再难过。

  蒂亚好像在前面叫老爷,张老爷来了?!士林大喜,一阵风冲到前庭,大叫:

  “张老爷,你答应的事我还记得呢。”

  张昊笑道:

  “约法三章还记否?”

  士林眼睛冒光,猛点头。

  张昊给护卫示意,士林迫不及待的接过短铳,爱不释手。

  “火药子弹呢?”

  “切记不可对准人。”

  张昊把弹药囊给他,再三告诫。

  士林高兴坏了。

  “我在土兵营就背过条例,火器实操和理论考试是第三名,要不要背给你听。”

  “算了,记住咱们的君子协定就成。”

  张昊看着他熟练的装药填弹,有些无奈,这小子想要望远镜,只好答应送他一个手铳。

  “什么协定?”

  沈斛珠从穿堂那边过来,眼光划过儿子,落在张昊脸上。

  士林慌忙把火铳往后背藏。

  “男人间的承诺,你打听也没用,想好没有?”

  张昊把马鞭递给手下。

  “去做功课。”

  沈斛珠交代儿子一声,转身去后面。

  张昊跟着去中厅。

  麝月端来茶水,垂眼站一边。

  张昊瞥一眼美人脸上那两道血痂,心说猫抓的?鹦鹉挠的?

  沈斛珠侧身与他对视。

  “十三行诸事已毕,你说话算话?”

  看来对方已经拿定主意,张昊道:

  “罗龙文给的婚书当日就还你了,放心吧,和离休书随后我让人送来。”

  这世道,做妾很惨,只有义务,没有权利,所谓休书,是妻子才享有的待遇,小妾可以随意处置,他给对方出休书,无非是尽量做些弥补。

  “薪水会一块给你送来,有甚要求,或者以后有难处,你只管开口,告辞。”

  麝月送到前院,看着一行人上马离去,快步回到厅上,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她们都是想不到,摆脱狗官竟然会这样简单。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

  卧房里,沈斛珠病歪歪侧卧床上,双目红肿,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念诵,泪流成河。

  雕漆花格子窗外是午后的晴空,花园不时传来火铳爆响,还有蒂亚的大呼小叫,那铳声每一下都像是击打在她的心口,魂魄也随之破碎。

  麝月端着药汤进来,先去拿了湿帕给小姐擦脸,强忍着凄怆难过,捏着瓷勺舀汤药递过去,见她扭头躲开,只好说些闲话开导。

  “李待问倡建的南粤商会今日成立,衙门也派人到场了,报上说金风细雨楼在筹建什么股票交易所,还要拍卖海外奇珍······”

  沈斛珠歪头看着她,眉心紧蹙。

  麝月知道小姐在恼她,可她不知道除了士林,小姐心里还惦念什么,也许只有生意上的事能触动她,就算憎恨厌恶,总比心若死灰要好。

  “士林还小,母子连心,火气消了自会认错,小姐,喝药吧。”

  沈斛珠缓缓摇头。

  殇情葬爱,骨肉反目,六亲无靠,再厉害的药师,也治不好她的悲伤,泪水已经流干,心也死了,这个冰冷人世,还有什么可眷恋呢?

  她双目无神的望着青蒙蒙纱帐,干涸起痂的嘴唇蠕动一下,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

  “难道不该告诉他么?”

  麝月放下药碗,泪涟涟望着小姐凹陷的脸颊,心如刀绞,难受得要命。

  “远走他乡是为了他的将来,那些事难道要瞒一辈子?市井谣言迟早会传入他耳中,等瞒不住的时候,他只会更恨你。

  出海一趟,你看不到他已经长大了么?小姐,你不能老是惯着他,陆成江教训他是对的,你拦着不让打,是在害他啊。

  你是他娘,拼死拼活是为了他,孝道大过天,如果他再躲着你,再敢骂你,再去找狗官报仇,我也要揍他,你拦不住!”

  麝月怒火忽地腾起,端药碗出来交给丫环,到花园就见两个小人儿坐在地上,蒂亚举着火铳来回瞄准,士林披头散发,拿着空空的弹药囊发呆,黑红的小脸上脏兮兮的。

  “蒂亚去写字!”

  老好人突然翻脸发飙是可怕的,蒂亚吓得一蹦三尺高,丢下火铳,一溜烟跑了。

  士林没事人似的,捡起火铳,依旧坐在地上摆弄。

  “你就这样下去,不管你娘死活?”

  麝月痛心疾首。

  士林手上一顿,小脸难受得拧巴成一团,摔了火铳大叫:

  “你们全都骗我,当我是傻子!”

  “给我站起来!谁骗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不然休想吃饭!你以为是谁拉扯你长大?是谁给你锦衣玉食?你以为自己是少爷?没有你娘,你和士璋他们一样,死也回不来家!”

  麝月把他拉扯起来,尖叫怒吼。

  “我早晚要杀了他!”

  士林小脸狰狞,牙齿咬得咯咯吱吱。

  麝月痛苦道:

  “你认为都是那个人害的?你以为你娘是个糊涂虫?”

  见他扭头发狠,麝月苦笑一声,心里一横,擦掉眼泪说:

  “是,我们是在骗你,知道你爷爷做甚勾当么?知道你爹爹因何而死么?跟我走,你四叔、水福、包括观音亭的人,都是你爷爷手下,他们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甚至连你娘也要杀!”

  麝月拉着他就走。

  士林踉踉跄跄,像是遭了雷劈的蛤蟆。

  他被惊呆了,比上次得知娘亲是狗官小妾还震惊,因为娘亲出嫁时候,他也在旁观。

  前院大丫环听到吩咐,急忙派人去雇轿。

  西关街不太远,很快就到了,轿子停在陆成江盘下的西洋杂货铺前。

  陆成江回来时日已偏西,听说麝月和士林在,让伙计招呼跟来的客商,告声罪去后院。

  “你给他说说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麝月拉着苏白绿出屋,去了前院。

  陆成江顿时就明白咋回事了,去柜子里取酒壶,坐下对嘴灌了两口,长吁口气,拉椅子坐下,盯着泥猴一样的侄子,恶狠狠说:

  “想知道可以,给我记住,以后要是再敢忤逆你娘,腿给你打断,老子说到做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张昊不爱酒,也没行乐须及春的念头,喝酒主要是最近太累,心里太烦。

  他待在省城一直没回香山,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为大香山的未来奔走操劳。

  此乃借口,他在筹建股票交易所,以及制定并落实羊城海关制度,忙得像个孙猴子。

  大明海关即浙闽粤三大市舶司,如今就剩羊城一处,归根结底,是不堪朝贡贸易负担。

  其实在正德初年,朝廷便做出调整,规定凡外国来华“私货“,皆按五抽一比例收税。

  经此改革,市舶司果然收入大增,仅正德五年,广东市舶司就送交朝廷税银30万两。

  可好景并不长,因为从此时起,由市舶司监管的“私货互市”,改由当地牙行来完成。

  牙行即市舶太监、地方官员和士绅的白手套,借政策东风掩护走私,来华“私货大减”。

  不说佛山坐地虎,单说市舶太监牛荣,公然指使门人下洋走私,因吃相太难看被揭发。

  牛荣屁事没有,毕竟人性皆贪,无官不贪,贪不是罪,被当做钱罐敲掉那是另有原因。

  坐地虎铁船王李待问貌似已老实,组建南粤商会供货,十三行实质已取代牙行和舶司。

  剩下的无非是让诸衙大佬吃饱,这些人表面上给他打马虎眼,其实内心早已饥渴难耐。

  南洋马船宝船进京,足以打消这些人的最大顾虑,十三行主动上交高额商税,加上他西洋礼物随手撒,都夸他勇于任事、公忠体国哩。

  说穿了,眼下开海已成朝堂共识,无非是没人敢架势,他跳出来第一个吃螃蟹,这些深谙海贸五味的贪狗饿狼们,巴不得他当出头鸟。

  他甘当出头鸟,否则单靠银楼股东折冲樽俎,粤商会、十三行和证交所,无法在短期内组建、对接和联合,股票不面世,哪得护身符!

  顶替符保的副队长陈朝先进来凉亭,将一叠报纸放石桌上,见他闷不吱声,悄悄退下。

  微风徐来,月下花树姿影婆娑,暗香浮动,溪水淙淙绕亭,鸣虫吟唱不休,园子里热闹得紧。

  张昊抽干杯中岭南春,拿起神京报翻看时政,依旧是离不开南倭和北虏。

  每年入秋鞑子必定掠边,防秋工作其实从入夏就开始了,否则京操班军赶不到边塞。

  东南倭患凶猛,浙直总督胡宗宪兼领江右防务,荣升七省总督,堪称古今一人。

  其实来羊城第一晚他就看到一堆坏消息,六月上旬,甘凉、固原、庄浪等处地龙翻身。

  固原马场苑监军户死亡千余,牧马死五百余,至于各地遇难人口,只有无计二字。

  本月初,苏、松、常、湖等七府大水为灾,水灾之后,肯定少不了瘟疫、饥荒和流民。

  他丢开报纸,又斟上一杯。

  费青从石板小径过来。

  “少爷,沈家托定海门齐把总手下过来传信,请你进城一趟。”

  张昊皱眉扶额,大晚上的,这娘们啥意思?临走要好处?亦或是杀了我报仇?

  扭脸扫视左右,眼前的楼台亭榭、草木花石,说起来,这都是沈斛珠的功劳。

  他其实舍不得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离开,起身脚下发飘,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费青赶紧上前扶住。

  “要不明日再去?”

  “闷酒上头,其实没喝多少,走吧,去看看她搞咩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