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祸结衅深-《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晨光发檐隙,小城朝市喧。

  张昊被圆儿唤醒,感觉身上不疼了,青紫瘀斑也有消散趋势,打算今日就动身去府城。

  过来后园问安,祖孙二人正说话,丫环急急走来禀道:

  “少爷,田庄陈护院快马来府上,急着见你。”

  张昊不明所以,过来前面,听小陈禀明来意,大惑不解道:“他们拿的契约上面是我的签字画押?”

  小陈点头,又连忙摇头说:

  “芳姐和金盏都说是假冒,这些外地客商不依不饶,要进城找少爷对质,庄头见他们的反应不像作伪,便让我过来送信。”

  张昊扫视周边人等,不见小赫踪影,问胖虎:“赫大哥还没起床?”

  胖虎道:“昨晚就没回,喝花酒呗。”

  旁边的马奎大皱眉头,不过眼下不似计较此事的时候,沉吟道:“约书真伪不难辨别,廖庄头有些糊涂,应该拖住他们,若是进城······”

  小良飞奔进院,大叫:

  “少爷!来了好多人,一个姓江的领头,嚷嚷着要见你。”

  “带去花厅,大伙该干嘛干嘛去。”

  豺狼终于扑上来撕咬,张昊怒极反笑,出院转去夹道,马奎急忙跟上压阵。

  须臾,江恩鹤领头,十多个神情各异的人被带来西花厅,穿着均是不俗。

  张昊大喇喇坐在翘头案左边的玫瑰椅里,背后是山水挂屏,冷眼看着他们行礼,隐忍克制道:

  “坐,上茶。”

  花厅轩敞,左右两列交椅、茶几,施礼入座者,加上江恩鹤共八位,个个面带怨愤之色。

  江恩鹤道明来意,张昊接过胖虎转呈的契约。

  这是一份江北芙蓉皂专销权的买卖契约,文书内容简洁明了,张昊收到李子同二十万两现银,相授皂方,不再插手江北生意。

  落款处,除了立契人张昊、李子同,还有中人和代书(写契人)韩敬福、李余庆签字画押,张昊看罢,抬眸问道:

  “在座哪谁是李子同?”

  众人脸色愈发难看。

  江恩鹤清嗽一声,肃然道:

  “小官人何出此问?李兄与你签约后,一同登船,银子更是贵仆亲自点验,装船运往贵庄,小官人难道要抵赖不成?”

  张昊扫视众人,一个赛似一个愤怒,绝非作伪,又问:

  “你们谁和李子同最熟?”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最终聚集在江恩鹤身上,张昊盯着这条奸险无比的豺狼笑道:

  “江员外,你可真会玩,李子同分你多少银子?”

  江恩鹤心头巨震,他明白自己现身是个漏洞,但他不信张昊能识破此局。

  这黄口小儿肯定是在诈我!箭在弦上,容不得半点犹豫,他陡地变脸,义正辞严道:

  “小官人莫不是说笑?!银子你已收讫,贵庄却拒不履约,你难道想毁约不成!?”

  张昊心中暗潮翻滚,恍若未闻。

  他是异乡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江恩鹤不费吹灰之力骗取巨款,干的着实漂亮。

  布此骗局绝非仨俩人能胜任,所谓千门八将,正反提脱,风火除谣,大伙分工合作。

  仙人跳至少让人尝到美人甜头,天仙局则纯用虚无诱饵钓鱼,而他,就是那个香饵。

  这些逐利而来的蠢货,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李子同什么鬼的,绝对已经人间蒸发。

  赫小川完了!

  他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打人,双手死死地扣住玫瑰椅扶手,盯着江恩鹤冷冷道:

  “不知死活的东西!银子到手还贪图皂方,即便契约是我签的,与你何干,李子同在哪?!”

  江恩鹤心慌心虚的一逼,拍茶几怒叫一声,做作出一番七窍生烟、气急难言的姿态。

  那些客商却是急了眼,大明重农抑商,商人为提高卑贱地位,注重子弟文化教育,又和官员有利益纠缠,他们有傲立人前的底气,眼见张昊拿契约较真,忍不住乱嚷嚷起来。

  “我的银子送到你船上,不找你找谁?!”

  “是啊!李子同又没收银子,是你那个跟班长随收的银子,我们肯定找你!”

  “哎呀呀!你们察觉没有,于兄、昨日那个张公子皮肤嫩白,于眼前这位不像呀,难道另有其人?!”

  “李子同肯定跑不远,我要报官!还有邵昉这厮,他为何中途退出?肯定有鬼!”

  “我只要皂方!光天化日,白纸黑字,如何做得假,小官人休得抵赖!”

  “报官!我要报官!”

  “砰!”的一声大响,坐在翘头案右边压阵的马奎拍案大吼:

  “都给我闭嘴!”

  “你们私下集资凑银子,无非是想买卖皂方赚快钱,又害怕小爷我追责,找了个李子同替你们签约背锅,一群蠢货,劝你们赶紧报官,送客!”

  张昊甩飞契约,气冲冲回到西跨院。

  马奎让胖虎陪那些商人去县衙,见他在树荫下走来走去,按捺不住心焦道:

  “少爷,你可别忘了,鄢茂卿在府城,牵涉恁多银子,闹到老爷那边,怕是要出大事啊。”

  “江恩鹤做局宰这些蠢货罢了,放心好了,只要我不闹,他反而还会劝那些蠢货认栽。”

  张昊喘了口气粗气,压下怒火,吩咐左右:

  “奎叔你去衙门照看,告诉胖虎,姓江的住在江下日升货栈,让胖虎去那边盯着,陈大哥回去让师父来一趟······”

  衙门受理词讼是寻常事,可这桩讼案对胡知县来说,简直就是祸从天降,当他听到案涉爱徒和二十万两银子时,顿时眼前一黑,直接吓了个半死。

  夕阳西下,江恩鹤愁眉不展出衙,守在街对面茶楼的众商蜂拥而至,瞬间将他包围。

  “诸位,冷静、冷静,此地不是说话处。”

  江恩鹤朝茶楼指指,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楼堂。

  他今日已是三进衙门,诸商得知上当,个个哀嚎,又请他私下拜会知县,设法追回银子。

  “诸位,我等糊涂啊,李子同北地口音不假,可谁知道他住哪儿,急切间上哪找去?

  尤其邵昉这厮,最是可疑,我好说歹说,胡知县已经答应,明早就派人去丹阳。

  诸位,客栈那边人手还在等我安置,天色不早,再迟就锁城门了,哎、我好恨!”

  江恩鹤一副死了娘老子的表情,长吁短叹起身,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出了茶堂,拱手朝焦苦不堪的诸商团圈一揖,扶着下人,蹒跚进轿。

  轿帘打下,他脸上的愁苦之色顿消,嘴角扯了个不屑的弧度,眉心渐渐皱起。

  在江阴连番损兵折将,他极不甘心,因此没听从李子同劝阻,留下来想借机敲诈皂方。

  孰料小兔崽子一眼就看破骗局,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演戏,一天下来,把他给累惨了。

  那些上当的客商并不傻,无非是不敢拿他怎样罢了,看来早日离开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回到日升货栈,已是戊时,洁身换衣,下人奉上酒菜饭食。

  敲诈皂方无果,他食不下咽,坐在当院沉思半晌,派人去传唤一干人等。

  家丁头目司马防顷刻便来到独院,叫声东主,静立候命。

  稍顷,院门口闪出一盏灯笼,一个身材肥壮的汉子带个跟班进院。

  江恩鹤起身见礼,这位关将军是他兄长心腹密友,石头、嗯,银子便是对方负责押运。

  二人入座,关将军问起衙门来人之事,江恩鹤解释一番,面色不豫望向侍立一边的司马防。

  “你没通知小周?”

  司马防急忙跑去院门口,让手下速去传唤。

  江恩鹤摇着扇子说:“寿峰勿怪,自家人议事,按说与外人不相干,不过兹事体大,叫来问问他也好。”

  关将军捋须颔首,搁下茶盅道:“下午衙吏皂隶过来,周淮安找我询问缘由,我推做不知,就是想着郎君亲自与他说才好。”

  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灰褐短衣的年轻人跟着下人进院,给桌旁二人见礼。

  “周淮安见过江先生、关将军。”

  江恩鹤微笑打量这个身材挺拔,气质沉稳的年轻人,抬手让座。

  “自家人无须见外,适才寿峰兄告诉我,你们打算明天返程,我生意不顺,遭奸人算计,反倒连累你们,这厢给你们赔礼了。”

  他说着起身作揖。

  周淮安急忙避让还礼。

  “在下不敢当,我等事小,耽误些时日也无妨,下午衙门书吏来货栈问案,我们其实帮不上忙,江先生你太客气。”

  江恩鹤叹口气坐下,愁云惨淡道出官司缠身的缘由,末了道:

  “张家一口咬定此事与他们无关,眼下紧要是找到李子同。

  尚有丹阳邵昉,此人本应与会,不想踪迹全无,很是可疑!

  明日我再去县衙走一遭,顺利的话,随后你们就可以返程。”

  周淮安道:“好说,江先生有事只管吩咐,在下义不容辞。”

  江恩鹤欣慰称善,开始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周淮安知趣告退。

  回到客院上房,小师妹和一群师弟闻讯跑来,乱哄哄挤了一屋子。

  “都挤在这里做甚?成何体统,这是在外,不是在家!”

  周淮安拿出大师兄的威严,拍桌子呵斥。

  小伙子们叽歪埋怨,磨磨蹭蹭出屋,互相使眼色,缩头缩脑听墙根。

  你挤我挨,方才支棱起耳朵,小师妹突然把大伙给卖了,跳到门口,疾言厉色斥责众位师兄:

  “就知道你们不老实,还不给我回房!”

  少女手上比划、眼睛猛眨,小动作频施。

  大伙心下了然,小师妹出马,一个顶俩,故作抱怨,纷纷做了鸟兽散。

  少女进屋嬉皮笑脸讨好,眼睛弯成了月牙。

  “嘻嘻,大师哥、二师哥,我把他们撵走了,大师哥,你到底咋回事嘛?天天一个人出去玩,公差上门你也不在,关将军还是我打发的呢。”

  那个年纪比周淮安大些的汉子摇着蒲扇,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

  周淮安皱眉坐下说:

  “江先生遭奸人算计,生意不顺,咱们还得在江阴待上几日,等走的时候,大伙一块去城里吃顿饭,大有你看住他们,这两天千万莫添乱。”

  “被骗了?”叫大有的汉子吃惊瞪眼。

  少女惊叫道:“难不成咱们押运的银子全被人骗走啦?”

  周淮安嚯地站起,脸色煞是难看。

  大有恨不得把少女嘴巴给捂上,低声呵斥:“师妹噤声!”

  少女醒悟过来,吓得自个儿把嘴捂上,缩着肩膀,打量两个师兄的脸色,大眼睛咕噜噜来回转。

  周淮安阴着脸坐下,倒杯凉茶喝一口。

  其实大伙心里有数,这趟买卖看似轻便赚钱,怪处却不少。

  事先说好的货物也不让点验,师父竟然没说二话,痛快的接下了。

  大伙路上就猜测货物是银子,好不心惊,千辛万苦到站,又被人骗了。

  万幸的是,“货物”已经与他们无关,他沉着脸交代说:

  “这趟生意钱货两讫,咱们与江家再不相干,大有交代下去,谁敢多嘴,门规伺候!尤其妙仪你,以后看谁还会带你出门。”

  少女委屈撅嘴,“我什么也不说还不行么,就会凶人家。”

  “回去做功课吧,没事不要烦我。”

  周淮安把二人赶走,打下竹帘,转身进了里间,拉开后窗,上床盘腿坐下。

  闭眼调息不过片刻,他的呼吸反而急促起来,面容痛苦扭曲,泪水溢出眼角。

  他脑中全是亲人惨死的场面,猛地睁开眼,胸膛急剧起伏,牙齿咬得咯咯吱吱。

  窗外月光皎洁,隐约的曲声随风飘进屋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梆子敲响,周淮安抽出竹席下的长柄刀系在后背,攀窗跳了出去。

  绕到货栈库院,蹲在暗影中听了片刻动静,箭步冲向院墙,蹬踩借力上墙,一跃而出。

  他避开大路,来到闸口东边的一个水湾。

  风吹浪涌,岸泊的小渔船在星月下起伏摇晃,他看了片刻,在几条船上纵跃而过,跳上一条按照约定挑灯的船只,弯腰进舱。

  “周公子,这会儿就走?”

  躺在舱中的渔民被周淮安推醒,揉揉眼起身。

  周淮安点点头,出来靠舱壁坐下。

  帆片升起,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小船便到了杨舍江口附近。

  “有劳闵大哥,天亮我若是不过来,你自去吧。”

  周淮安摸出碎银递过去,跳进江边浅水。

  那道背影在岸上影影绰绰晃动几下,很快便溶入漆黑如墨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