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观政实习-《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京师皇城与市井的分界为大明门。

  门外朝前市是繁华的商业圈,门内千步廊是中枢官衙办公之地,文东武西的格局雷打不动。

  刑部是个例外,因煞气过重,衙署设在皇城外宣武门那边,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刑部街。

  张昊观政的通政司,挨着锦衣卫衙署和后军都督府,具体位置与后世人民大会堂重叠。

  出门照旧是先化妆,涂脂抹粉时候,听到幺娘憋不住笑,干脆破罐子破摔,一个臭吊榜尾的,还要脸作甚,洗掉粉底,揣上荷包下楼。

  到街口下轿,交代裘花下午放衙再来接,头天上班,中午他打算去食铺凑合一顿。

  “小张——”

  张昊听到老施叫他,扭头见这老货一身绿,提着袍脚,从街对面的路边小吃摊跑过来。

  “李部堂的轿子也是方才过来,不急,咦!你、你咋变白了?”

  施宗瑞撕咬一口火烧,忽地停步上下打量他,那张褶子老脸拧巴成了枯树皮。

  “你真有十八?”

  “我得了个祛黧秘方,杏仁等药磨碎酒浸,每晚睡前敷面,善治肤色粗黑。”

  张昊摸摸下巴,他最近一直在刮毛助长,可惜没法施肥,愣是不见丁点效果。

  老施摸摸自己粗陋老脸,跟上他追问:

  “真哩?”

  “回头我把方子给你。”

  张昊松松腰间革带,他总是习惯束紧腰带,与旁人格格不入,这是官场大忌。

  时下以方面大肚为富贵相,腰带虽不像后世唱戏用手端着那般夸张,也差不了多少。

  “兄弟早啊,别咽喽,慢慢吃才有滋味。”

  张昊给门卒打招呼,剥块奶糖塞这货嘴里,又从袖袋里摸出一把,分给值房里的士卒。

  任何衙门内部,都有错综复杂的派系,这些内部消息,没人比门子更了解,所以这些派来看门的卫所士卒里面,还有厂卫专职坐探。

  吃糖唠嗑,套完衙门派系八卦,二人径直去经历司报到。

  大明中央及地方官署都有经历司,包括都司卫所,这是掌理往来文移之事的机构,长官就叫经历,相当于后世的办公室主任。

  经历大院里,排着一条绿油油的队伍,大约有三十多个前来报到的小萌新。

  厂卫坐探小李已经说了,通政使老爷和善,其他几个堂官老爷也不会刁难观政进士,但是经历司梅经历这个芝麻官,惯会拿新人耍威风。

  二人溜过去,给队尾的三甲苦逼同年执礼,刘志友悄悄挪到后面,捶着腰小声道:

  “我们候了半个时辰,腿脚都站麻了,适才又被训话,说是造名册,你们咋才来?”

  施宗瑞没来得及讥讽这货,便听到厅上传来动静,一个肥胖肉墩出来,想必就是那位梅经历,朝众人勾勾手指头,一众萌新赶紧跟上。

  出院七拐八拐,又转到一处大院,梅经历扫一眼队列整齐的萌新,迈步进了官厅正堂,片刻倒退出来,去吏房唤来书吏,头也不回的去了。

  书吏拿着名册清点人头。

  “席方平,谁是席方平?老爷堂上问话,其余依次等候。”

  问话不过是走个过场,完事便去找自己的实习部门,萌新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

  很快轮到老施,只剩下张昊一人,他上来檐廊等候,听到老施进去叫部堂老爷,有个声音说了句去司务厅听差,人已经出来了。

  张昊扶一下乌纱,赶紧进厅参拜。

  “学生拜见老先生。”

  张昊以弟子礼拜下,通政使李登云也是今科十八房阅卷官之一,他这个弟子礼拜的有些晚,听见上面唤起来,称谢起身。

  “你?”

  李登云见他抬头,顿时一呆。

  今科进士中,有个年方十八的家伙,被圣上钦点榜尾,此事无人不知,可他实在想不到,这家伙竟然面嫩如斯,分明还是个半大娃子。

  他捋须眨巴老眼,会试、殿试、传胪?印象着实模糊,貌似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可知为何把你放在榜尾?”

  看来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而且这位大佬问的颇有技巧,张昊恭敬回道:

  “圣上想要我家芙蓉皂秘方,学生没答应,现如今追悔莫及。”

  “嘶!”

  这句怨望之语,恍若突如其来的山洪,李登云的八卦之火瞬间熄灭,皱眉沉吟半天才说道:

  “此事万勿再提,切记切记,你还小,还有机、这个,你去找章参议,跟他做事吧。”

  他本想安慰张昊还有机会的,随即反应过来,皇上把墨卷弄污,传胪之日又钦定榜尾,这比黜落的惩罚更狠,此子已无逆天改命之机了。

  因为就算落榜,只要努力不放弃,下科、下下科,总有机会高中,然而钦定榜尾注定微官苟禄,即便在地方做出政绩,也没有仕进可能。

  “老师,这是天海楼、西施阁、华清池的贵宾卡,老师不用可以送人,消费打折,果茶全免,用完可以充值,学生告退。”

  张昊从袖里摸出三个大红描金精致柬帖,递到李登云案上,为自家生意拉一波广告,恭敬行礼告退,出院问了杂役,去找参议厅。

  别人都去属官处打杂,他却被安置到正官处,原因很简单,官籍,否则要政审做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武官生的崽就是世袭将才,文官造的人有恩荫太学资格,古今如斯,我明亦如是,官籍子弟的待遇,别人羡慕不来。

  通政司章参议三十来岁年纪,仪表堂堂,正在翻看邸报,手边是一盏香茗。

  办公室作派,啥时候都是一个鸟样,张昊在李登云案上,也见着一本邸报。

  大明有早朝制度,朝会罢回衙办公,但是嘉靖不早朝,官员们不用请假装病就能睡懒觉,与国初的苦逼官员比起来,小日子不要太美。

  张昊抬头看看匾额,轻咳一声进厅,恭敬施礼。

  “参议在上,李老师让学生过来实习,端茶跑腿,参议只管吩咐。”

  “我这里最清闲,通政老爷是你房师?你、你就是那个吊······”

  章参议声若洪钟,嗓门真是不小,端着茶杯好奇打量张昊。

  “是我,圣上想要我家芙蓉皂秘方,我不给,就落得这般下场。”

  张昊直接抢答,满足他的好奇心。

  “咳咳咳!”

  章参议被茶水呛住了,急忙搁杯,摸手绢擦拭。

  要方子这事,他相信皇上干得出来,芙蓉皂价格高得没天理,自打京师有了这玩意儿,他的妻妾非香肌润肤皂不用,他心疼捉急也没用,见到这小子吃瘪,倒是有些莫名解气哩。

  “章老师,咱参议厅真的没啥事做?”

  张昊左右看看,窗明几净,公案整洁,不给他表现的机会。

  “本厅确实清闲,你可以去司务厅帮着整理档案,一年小理,三年大理,衙门人手不足。”

  章参议眼泡浮肿,捂嘴打个哈欠,貌似有些春困。

  张昊又摸出一套贵宾卡奉上,章参议打开精美的帖子看了,微微一惊,上面印着凭卡抵现银二百两,多充多送,优惠多多几字。

  “贵店真是好大的手笔,这个怕是有些不妥,我不能要。”

  “老师安心,天暖吃火锅的少了,酒楼这么做是为了薄利多销,回馈广大客户。

  京郊大棚菜最近长势颇旺,明日我给老师带点尝尝鲜,那我去经历司那边看看。”

  张昊出来到处遛跶,把地形摸熟,又回到前面。

  左右两个跨院人来人往,通政司大半人手便汇聚在这两处,来衙门办事的多是提塘官。

  提塘官类似驻京办主任,大明九边、十三省的军政奏折驿递京师,由本省派驻京师的提塘官接手,送来通政司,交割开票用印,算是完事,通政司再把章疏分类归档,送往内廷文书房。

  “老王,你们等多久了?让我插插队吧,六百里加急!”

  一个提塘官火急火燎进院,见廊下同行排成队,只得求告大伙。

  “武棒槌,你来京也半年了,咋还没开窍呢,加急去知事房。”

  一个瘦高个靠着廊柱笑他。

  “可那边没见人呀!”

  武棒槌急得跺脚。

  有人问道:

  “辽东又咋啦?”

  “除了天灾鞑子,还能咋啦!”

  武棒槌见前面一个同行招手,欢喜跑过去插队,众人都没意见,小声议论个不休。

  左跨院没见到老施他们,张昊又去右跨院,提着信篮的吏员们往来,纷纷打量这个一身绿袍的少年,都是诧异不已。

  张昊问了一个吏员,进来存放档案的套院。

  抄房门口有士卒把守,张昊凑到窗边看看,只见梅经历背着手,在眷抄房来回巡视。

  里面空间阔大,萌新们坐在一溜长案前,奋笔疾书,个个面前书信高摞,妥妥的人形复印机。

  张昊吃了一惊,呈送皇帝的章疏也能打开?

  他没敢进去打扰,也不想做人形复印机,掉头走了,返回参议厅,章老师不见了。

  问了一个杂役,说是章老师家里有事,已经下值,再问几句,张昊目瞪口呆。

  弄了半天,参议厅这边就两个打理公务的,一个是章老师,一个是方才赶来上值的书吏。

  去右廊庑头间房看看,一个家伙坐在书案后,翘着腿看话本呢,封面绣像图画是一对拍巴掌的男女,赤身果体,其状不可描述。

  “我早上过来咋没见你?参议给你说了吧,我新来的。”

  张昊请这个懒散的家伙吃糖。

  这货接过糖果,疑惑的闻闻,剥开填嘴里,顿时兴奋起来。

  “嗯、甜!比南货店卖的蜜饯还好吃,你哪买的?还有没?”

  张昊把剩下的全掏给他。

  “文大哥,奏章密折咱们也能打开看?”

  “你不懂,五军六部诸衙的咱们不用印,其它都要辨验关防勘合、造册用印,咱们收的有公文、奏章、举荐、诉状、揭发、匿名、谄媚、怪力乱神,什么都有我给你说,必须在公视厅打开验视。

  有些百姓跑来投送,妄议朝政,诋毁大臣,别说看,人也要拿下,尤其密疏,不但要当众拆封,还得留副本,一是方便上面阅览,二来也是自保,出事也好追查不是?成化年间就有这些规矩了。

  再说了,真要保密的,自有京官直接从会极门递密折进去,其余诸类公文奏章,没法保密,毕竟咱没法直接交给圣上,还要过太监和内阁的手,内府内阁看得,咱为何看不得?你慢慢就会明白。”

  小文一副过来人口气,给他介绍办公门道。

  张昊谦虚受教,继续套瓷,其实他来报到前,找王天赐做过功课。

  通政司堂官在九卿中地位最低,如今廷议和廷推也无,通政使纯属摆设,李部堂下面原有两个五品参议佐官,如今就剩章老师一人。

  章参议是个复读机,月报年报时候,陪通政使给皇上汇报工作,名曰:读本。

  王天赐说,选参议需要司礼监把关,跪在香案前,震喉婉转疾呼,声洪貌端者为佳,进士们以此为耻,因此不屑来通政司。

  他方才去前面看过,那里还有左、右通政的四品官厅,询问小文,原来一个姓李,以前做过工科给事中,这会儿正在给皇上修苑子呢,一个姓陶,是梅经历老婆的二叔。

  “经历的位置本来是我的,陶通政想去工部,等他走了,看我不好好收拾这小子!”

  小文显然也是个官宦子弟,恶狠狠嚼着奶糖,并不在乎泄露自己的小心思。

  张昊中午请小文去食铺喝酒,几十个同年一块跟着吃大户。

  “看来我等要在经历司抄上三个月了,明日换便服即可,这身官袍实在累赘。”

  老施一碗油冒冒的盖浇饭下肚,抚胸吁气,叫苦不迭。

  刘志友扒拉一口米饭,插嘴道:

  “我听梅经历说,最多一个月就能搞定,这是之前积下的琐事,专等咱们来做,随后还要整理库房,又脏又累,那才是苦差事。”

  旁边一个同年笑道:

  “我看你和梅经历很投缘啊,有他帮忙,评语绝对不会差了。”

  “谁让你们假清高,我都这般惨了,只求能去个富裕处做官,若是分到鸟不拉屎的地方,考评绝难过关,这辈子就完了。”

  刘志友悲愤,众人的情绪同样跟着低沉。

  一甲清贵,二甲授官高,剩余几百人,不提考上庶吉士的,大伙都想去都察院观政。

  只要你有本事,抓住有机会献言献策,猛怼奸邪,就能留京,做一个光荣的喷子。

  在座的同为低等货色,虽被扔到通政司,但都想给上司留个好印象,得个优良考评。

  留京奢望不敢有,却盼着分个好缺,万一派去贫瘠下县履任,那才叫欲哭无泪。

  大明优待进士,硬着头皮不下地方也可以,譬如三甲是从八品,留京要降为九品。

  因为京官对地方官有等级压制,八品京官外放地方即正七品,不是升迁,而是平调。

  下午章老师没来,小文带张昊去各处拜山头,都是和他一样的属官吏员,转一圈儿回来,交代张昊替他值守,拍拍屁股下班了。

  张昊练大字,挨到下午酉时下值回家。

  幺娘端茶倒水,好一通前后伺候,问他累不累,上官有没有刁难。

  张昊换了两截短衣,坐下来给她讲上值情况。

  幺娘发笑,感慨道:

  “担心了一整天,没想到衙门竟是这个样子。”

  张昊心里好生温暖,握住她手说:

  “等分下去就自在了,三个月而已,眨眼就能混过去。”

  次日酒楼伙计去宛平拉些新鲜菜蔬,用天海楼专用的手袋分装,送去通政司门房。

  观政的日子悠闲散漫,张昊和同年、官吏、杂役,相处得极好。

  没办法,大方的土豪人人爱,三天两头能沾光,尤其端午节礼物,实在太奢侈,隔壁锦衣卫衙门的官员看见,还以为是宫里赏赐呢。

  这种朝七晚五的日子,张昊也喜欢,下值和幺娘一块满京城游逛,忘了今夕何夕。

  幺娘晚上陪他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个人好几次就这样说着话,慢慢沉睡。

  他早上睁开眼,都不愿起床锻炼,心里既甜蜜又酸楚,这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有个家,有个梦,有个人陪着醒来的每一个早晨。

  然而承载这个美梦的大明,会在他儿女长大后,沦为炼狱,华夏文明进程就此停滞二百多年,天朝被列强围猎,几乎亡国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