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平地波澜-《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三月十五,殿试之日。

  寅时房门被幺娘敲响,张昊起床、洗漱、化妆,挎上书袋,赶早去皇城大明门。

  星河犹灿,赴试贡士已在城门处列队等候,静悄悄的,无人说话,丁世美等人见到他,只是举手致意。

  张昊还礼入列,心情颇为轻松,殿试这一关不难,最差也能混个县级最高行政长官,从此海阔天高任我闯。

  卯时初刻,带刀禁卫上番换值,官员们陆续到来,三三两两入城,殿试主考是皇帝,几乎所有在京文职衙门,都要参与这三年一度的大典。

  一个鸿胪寺官员过来,呼喝贡士们按名次列队,发现队伍没有任何变化,满意颔首。

  随后有人拿着花名册唱名,告诫考生礼仪等事项,言毕退至一边,扬声道:

  “新科贡士入城!”

  礼部王侍郎抖抖袍袖,迈着四方步,率先而行,今科会元蔡茂春随后,众贡士鱼贯进城。

  在王侍郎带领下,三百一十多名贡士经过千步廊,来到承天门,按次序等待值守的锦衣卫例行搜检,这道程序是雷打不动的。

  张昊抬头观望承天门。

  这就是后世的天安门,不见教员的慈祥面孔,唯有乌纱公服皂靴的大明官员,时空流转,不曾想自己又来到这里,当真是亦真亦幻。

  铜钉朱漆大门左右大开,在上百个锦衣禁军的注视下,贡士们轮流接受检查,好在不用脱衣,随后穿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在望。

  阙左右门两边各有朝房,这里是王公百官集会候朝之处,自打皇帝搬去西苑后,就不开朝会了,贡士们按会试名次的单双数,走左右掖门。

  两个掖门只有大朝会和殿试才开启,平时官员进宫走侧门,正中门洞是皇帝专用,不过殿试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可从正门出宫。

  穿过午门,迎面是紫禁城最大的宫门奉天门。

  旭日东升,数丈高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容纳万人的奉天广场宽阔宏伟。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贡士们初次目睹紫禁城之巍峨雄壮,个个面容肃穆。

  大伙心情忐忑的来到奉天殿丹陛前,张昊终于见到了名满天下的严阁老。

  首辅先生被群臣拱立中央,瘦高个头,老迈却不减疏朗峻拔,与王天赐所说的印象重合。

  除了以严嵩为首的阁臣之外,还有数十名执事大臣立于丹陛之上,最前面那一排,皆是大红官袍、金玉腰带,这些官员其实还是主持会试那套班子,接受众考生参拜后,静候皇帝到来。

  辰时初刻,宫乐齐鸣,嘉靖的卤簿仪仗终于来了,百官随后入殿,山呼舞蹈,行五拜三叩礼。

  张昊抬头远远望去,这位凡人修仙界排名第一的朱道长,身处高高的宝座之上,可惜面目看不大清,依稀是三缕清须,下巴有些尖,一身黄灿灿的龙袍,把仙风道骨气质全都遮掩了。

  朱道长打坐金銮殿,一句话没说,太监尖着嗓子喊临轩发策。

  执事官举着策题案来到殿中。

  太监将策题交付礼部官,置于案上,鸿胪寺官率领贡士,朝策题案行拜叩礼。

  执事官再将策题案举到丹墀东。

  鸿胪寺官员奏告礼毕,嘉靖颔首,示意开考。

  近日风大,可能是怕下雨,桌案没摆在广场上,光禄寺昨日就在大殿东西两庑摆好桌案。

  奉天殿就是后来的皇极殿,俗称金銮殿,朱道长临朝受贺之所,空间足够考试用。

  礼部官员发放黄纸试卷,贡士们又是叩头跪接。

  张昊随大流,跪下接纸,心说真泥马麻烦,天不亮就爬起来,饭也不敢吃,跪来跪去的,看来当大明官是体力活,得亏哥身体练出来了。

  考案低矮,明人习惯坐椅榻,这种复古案子,必须盘腿或跪着,张昊双盘坐,感念拉筋习武带来的好处,摸块奶糖塞嘴里,琢磨答题。

  殿试只考时务策一道,关系时下政务,切乎军国大事,答题好比写议论文,立论点摆论据,展开分析阐述,指出当今的不足,给出见解和主张,千字以上,大致就是如此。

  今科策题是九边事,张昊眨巴眼睛绞脑汁,心说朱道长选这个题目,几个意思?

  大明天子守国门不假,但那是永乐帝干的事,子孙们没那份能耐,叫门天子英宗打肿脸充胖子,御驾亲征,被鞑子活捉,差一点亡国。

  如今边民深受北虏荼毒,每年秋收都要担惊受怕,朱道长打算爆小宇宙还是咋滴?

  对了,我大清是如何把鞑子收为小弟的?

  说来说去,打仗就得花钱,朱道长没钱,否则不会让冒青烟去各大盐司搜刮银子。

  清倭都力有不逮,谈何解决鞑子?

  管他娘的,张昊不再揣摩上意,铺开草纸,准备放飞自我。

  你要杀鞑子,我就坚决拥护,银子关我屁事,我又不是朝廷大佬,给的策略幼稚不要紧,关键是,一颗又红又专的忠心要表明!

  耗费了个把时辰,把草稿写好,发现朱道长不知啥时候走了,殿里还有十来个监考官。

  殿试是一天时间,天黑没答完,给你俩蜡烛,烛灭收卷,时间足够。

  又摸块奶糖塞嘴里,来回修改,最终定稿,他的论点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做为饱受倭患困扰的江南人,他论述了自己所见所闻的东南战事,以及倭寇鸟枪之犀利。

  想当年,成祖征交趾,专门在京军中组建枪炮部队神机营,后来五征蒙古,火器战无不胜。

  京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乃虎狼之师,赳赳武夫,国之干城,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汉家将士三百万,扛枪架炮出边关,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

  搞定草稿,修缮一遍,想了想,早些交卷为好,这才符合本篇策论的人设。

  他吃糖吃得嘴酸,禀告监考官,跟着小黄门,去殿前南院取水喝。

  殿试也允许考生带干粮,不过没人携带,据说中午皇帝管饭呢。

  喝些皇家凉白开回坐,先填写姓名、年龄、籍贯、本经,以及三代之名讳,执笔代入金戈铁马、杀气四溢状态,开始誊写正卷。

  为了贴合人设,他这回换了书法风格,棱刚锋锐,力透纸背,平虏策论顷刻写毕,通读一遍,差点被自己的满江红感动出热泪。

  平虏策通篇充斥碧血丹心,一个心忧家国,恨不能生啖胡虏,愿为君主抛头颅洒热血的大明好男儿形象,从字里行间呼啸欲出!

  张昊第一个交卷,小黄门领着出宫。

  他这会儿心情颇佳,请小太监吃奶糖,当然不是参糖,怕这货流鼻血。

  出了承天门,小太监说:

  “状元郎若要结伴,在金水桥等候即可。”

  皇宫里真格没有傻子,你看人家嘴多甜,张昊笑着摇头,直接出宫。

  裘花带人在大明门外等着,去街口坐上轿子,张昊小眉头略有不展。

  他的策问,看似忠贞热血,实则中二满满,这是他的人设,毕竟卷子要存档。

  而且殿试不会黜落考生,名次他也不在乎,静候三日后的传胪大典就是。

  但是,今科要拣选庶吉士,如果躲不过这一关,之前所有的付出,有倾覆之危。

  掌灯时分,皇城文华殿灯火通明。

  受卷官将收上来的试卷交给弥封官,随后盖上官防大印送掌卷官,时间匆忙,墨卷不再眷录成朱卷,直接发送东阁。

  翌日卯时,十八房读卷官起早入东阁阅卷,贡士们都是通过层层筛检选拔,真实水平不会差太远,读卷官并不会对每张卷子评头论足。

  大佬们一天都在东阁圈圈叉叉,把几百份卷子粗略浏览了一遍,分为两等。

  上等为二甲,次为三甲,一甲就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甲第次序是皇帝圈定,卷子却是内阁选呈,一般三鼎甲就是会试前十中人。

  三月十七日,寅末卯初,朱道长按例去丹房打坐练功。

  “皇上,辰时了。”

  守在丹房的司礼监掌印黄锦掐着点,去内室门口提醒主子。

  纱幔那边传来了一记清脆的铜磬声。

  黄锦退下,内侍得了授意,赶紧准备乘舆。

  丹房内,朱道长缓缓吐气,升清降浊,接着抹双柳、梳六阳、摩肾腧、点涌泉,此为退火。

  丹药很给力,他有些贪吃,难免火气大了些,是以水火既济的功夫做得很足。

  吃罢早点,嘉靖来到文华殿,见严嵩扶着儿子要行礼,挥手免了,诸位大佬都跟着沾光。

  黄锦把茶水端上来,转身眨眨眼,读卷官员看一眼严阁老,随即按照大伙商量的来,取了一份上佳的卷子,行礼后读给皇上听。

  朗读完毕,黄锦接卷放至御案。

  嘉靖睁开眼,一语不发望下来,大伙心会,随即换个读卷官接着读。

  主持殿试的官员都是读卷官,大伙轮流来,其实费不了多少口水。

  严阁老见预定的三甲读完,皇上依旧不发话,心下惴惴,望向黄锦。

  黄锦扭头看皇上。

  嘉靖眉头微皱,眼光扫过御案卷子上的籍贯,落在下面一众臣子的脸上。

  “皇上。”

  黄锦侧身小声问了一句,见皇上眼神缥缈,转身道:

  “拿上来吧。”

  殿上众官心里有数了,皇上不满意,三鼎甲还得另选,随即行礼退出文华殿,回东阁等着皇上钦定三鼎甲,再领回试卷填榜。

  嘉靖看完前十名卷子,依旧难以定夺三甲,在剩余卷子下方抽了一张,看得哈哈大笑。

  “今科贡士有意思,黄伴,你看这个大才子说些什么,他要朕去北边放火,鞑子逐草而生,无草安得衣食,亏他想得出来。”

  黄锦双手接过卷子去看,笑道:

  “书呆子不辨麦苗韭菜也是难免,这份卷子被放在最末,可见诸位先生还是用心的。”

  嘉靖哼了一声,又抽了几份卷子浏览,随即便没了阅卷心思,端茶喝一口,望向殿外天光。

  “今儿个天气不错。”

  黄锦怀抱拂尘,弯着腰说:

  “今春比去年回暖快些,奴婢听司天监周监正说,可能不会倒春寒了,对庄稼有利。”

  “那就好,去年这时候还在下雪吧,卷子不看了,不是老生常谈,就是言之无物,传会试前十来见,朕要亲自考考他们。”

  黄锦见主子心情不错,也跟着眉开眼笑,火速安排下去。

  嘉靖正要出去走走,听到后面环佩轻响,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黄锦赶紧去看,原来是嘉善公主。

  “公主找皇上有事?”

  说着朝她使眼色,示意找个借口赶快走,平时不是很懂事吗?

  “黄伴,你眼睛怎么啦?我几天没见父皇了好不好,父皇,你不是说开春陪我出宫玩吗?”

  少女不理睬黄锦,径直去前殿。

  “你个鬼灵精,爹正忙着呢。”

  嘉靖听到女儿声音,脸上怒色瞬间不见,嗔怪一句,笑逐颜开。

  他的子嗣不旺,自从移居西苑,儿子一直在外放养,从不见面,五个女儿大多夭折,宁安公主大前年嫁人,如今身边就这一个小棉袄。

  前年他要给女儿许配个好人家,结果挑来挑去,好不容易挑中的家伙得了重病,天家再次蒙羞,他恨不得把礼部尚书廷杖打死。

  天家公主们的婚事他不敢想,想起来就郁闷,好在这个乖乖女懂事,反倒过来安慰他,叫他老怀大慰,摸摸女儿胳膊,心疼道:

  “穿的恁薄,黄伴去把朕的大氅拿来。”

  “今儿暖和,我不冷,父皇,怎么还没忙完?不就选个状元嘛。”

  嘉善靠到他爹怀里,伸手拿卷子看。

  “这是状元的策问?我写的也不差啊,父皇你说是不是?”

  “哈哈,是,朕的女儿也是状元才。”

  嘉靖开心的捏捏女儿脸蛋。

  嘉善扁嘴翻白眼说:

  “口不对心,会试题我也做了,老黄只会夸我,说什么也不把试卷拿去给考官看,哼!”

  “你呀,黄伴说好那是肯定好,我看了,不比状元差!”

  嘉靖哄女儿。

  “哪句最好?”

  嘉善盯着父亲,见他目光躲闪,气得去拽他胡子。

  “别、别。”

  嘉靖慌忙搂住女儿告饶。

  黄锦拿着大氅过来,给公主套上。

  嘉善公主的个子没她爹高,氅衣下面拖在地上,站在她爹身前翻阅案头卷子,专一看姓名。

  “等下还有正事,我抽空带你去南海子玩。”

  嘉靖爱怜伸手,把女儿被氅衣领子压着的发丝捋好。

  女孩不理会父亲,接着翻卷子,终于找到了!

  好凶的字,字如其人,看字就知道不是好人,就算不把你踢出去,也要让你做回孙山!

  江阴张昊,哼哼、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