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欲擒故纵-《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篝火光影摇曳,染墨般的海浪一道接一道涌上沙滩,发出单调的哗哗声响。

  陆成江被小女孩尖脆的喊声惊醒,目光飞向不远处的单桅扁舟,瞬间松口气。

  女娃子太小了,当然不可能一个人驾船出海,他没有冒失起身,那会成为箭矢的活靶子,捏了一根带炭木棍,丢在兀自酣睡的向导身上。

  那向导被烫得蹦起来尖叫,发现多了一个咸水小妹仔,骂骂咧咧喝问,待他看清对方佩戴的项链,吓得咕咚跪地,合什告罪不迭。

  女孩询问几句,对这个纳麻麻黑口中的明国人起了兴趣,去篝火边坐下,招呼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族人,从船上取鱼贝来烤炙。

  陆成江听烂牙向导说冒出来的土人是来这边采珠的,便不再理会。

  纳麻麻黑就是有住房的奴隶,定期应召为主人服务,烂牙向导对女孩及其族人很恭敬,请对方吃槟榔,又腆着脸向陆成江要酒喝。

  “老爷,他们是玳瑁岛的部族,去那边说不定能用上他们,我需要请他们喝酒,你看?”

  他见雇主歪下巴,欢天喜地去舟舱取酒,烤贝在炭火里冒汁水,嗤嗤啦啦,烟灰四溢,陆成江离他们远些,躺下来瞪着漫天繁星发呆。

  大约四更天,冲刷海岸的浪滔渐露本色,漫天繁星隐踪,陆成江挺腰坐了起来。

  他见那些土人在沙窝里睡熟,起身一脚将烂牙鬼踢醒,四处遛跶活动筋骨,深吸气时候,胸口不再做疼,他估计伤势已经没啥大碍。

  那日狗官向他询问方家在猫里务的势力,他担心对方要斩草除根,敲晕看守坊丁逃了,可他不知道士林现在何处,只能先去猫里务。

  烂牙鬼去捡些蛎贝炭烧,正是海鲜肥美之时,他吃得满嘴淌汁,招呼雇主也来吃。

  椰树果实累累,陆成江气血活动开,攒劲一个肩靠跳开,椰子噼里啪啦掉沙滩上。

  这一幕被小女孩瞧见,跑过去推推那颗大椰树,呼喊手下去撞一下试试,一个倒霉家伙硬着头皮去撞椰树,抱着肩膀疼得哇哇惨叫。

  女孩立即让人去取她背篓,放在挖椰肉吃的陆成江面前,烂牙鬼被叫来充当翻译。

  陆成江接过那袋金砂,掂了掂,大约一斤左右,篓子里还有几件含金量不低的首饰,上面缀的几个珍珠着实不小,可惜被钻孔磨花了。

  这些土人在他眼里,就是一群蠢猪,随手可以捏死,他的喉结一凸一凸地吞咽着,最终却叹息一声,把物件扔篓里,起身呼喝烂牙鬼:

  “椰子抱上,赶路!”

  女孩死死地盯着他背上的刺青,这边的规矩就是杀人越多纹身越多,此人是真正的武士,比拉亚还厉害,呵斥手下去开船,朝烂牙鬼大叫:

  “告诉他我愿意加价,也会给你报酬!”

  烂牙鬼很想赚一笔外快,翻译给拖拽小舟下海的陆成江,可惜雇主毫不理会。

  南洋东北区的菲律宾由高达7千余的大小岛屿组成,各岛之间多为浅海,珊瑚礁遍布诸海域。

  第四日上午,船到臭名昭着的魍根,烂牙鬼再三要求,想要等到夜晚再走,被陆成江胖揍一顿,只好哭哭啼啼操舟,进入迷宫似的魍根礁海域。

  果然,海水不干,海盗不断,快中午时候,两艘贼船从黑嶙嶙的礁滩里窜出,一前一后,堵住了小舟的进退之路,张狂的笑声随风而来。

  烂牙鬼捶胸顿足,嗷嗷大哭,后悔不该贪财接这一笔生意。

  陆成江清点海贼人数,两条船总共不过九人,刀片长矛弓箭齐全,默默的等待贼船靠上来。

  杀气如酒,丝丝缕缕从五脏六腑里飘逸出来,溢出全身毛孔,乱发飘拂,海风腥咸,陆成江腾跃而起,双腿在空中叉开八字形。

  瞬息之间,破浪蹿到扁舟前的贼船上,惊呼、惨叫声迭起,落水的浪花和中刀的血浆喷涌四溅。

  堵住扁舟后路的海贼惊醒过来,舵杆带动水里的舵板右转,船头在擦近扁舟的水面划出一蓬激浪,手忙脚乱想要逃离,可惜已经晚了。

  一股股红色污血融入动荡不定的海水,凄惨的喊声在水面回荡,随风飘散。

  “快快!”

  小女孩兴奋得张牙舞爪,急吼吼催促手下划船,那个明国武士把一伙盗贼打落水,竟然弃船不顾而去,捡漏的幸福滋味简直让她着迷。

  舢板绕过隐蔽的礁石,飞快划过去,大伙不管死活,把海里的人全部用标枪过一遍。

  女孩在一个死尸身上摸出些零碎物事,水淋淋爬上船,让两个手下驾上贼船回玳瑁岛,喝令手下快些划船,继续去追那个明国武士。

  太阳西下时候,一座青翠欲滴的岛屿出现在陆成江眼前,但见大小渔船在港口往来,岸上屋宇村落俨然,恍若世外桃源,美如一幅画卷。

  “老爷,咱们到了!”

  烂牙鬼欢喜大叫,两船打劫的魍根盗都被雇主宰了,他此刻已经把陆成江奉若神明。

  陆成江跳上岸,橘红色的夕阳悬在海天一线,晚霞深浅不一,铺满天空,绚丽无匹。

  烂牙鬼扭头咕哝:

  “老爷,他们还在跟着。”

  陆成江不理会他,去一家明人铺子问了,径直去那片华丽的大庄园。

  小女孩忽然在街上停步,吃惊的看着往庄园那边去的陆成江。

  背着篓子的手下焦急劝说,请求她回船。

  “把金子给我!”

  女孩按住系在腰带上的丝囊,感觉着手下的蠕动,接过金砂,呵斥手下回船,飞奔追上陆成江,不由分说把金砂塞给烂牙鬼。

  “告诉他带我去文武楼,金子就是他的!”

  陆成江颠颠金砂,他确定小蛮女的仇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女娃子眼神警惕,分明在防范他,却依旧送羊入虎口,难免有些好奇,笑道:

  “走吧。“

  方老三闻报下来竹楼,在院门处撞见陆成江,大喜道:

  “真的是你小子!”

  说着疑惑的看一眼那个小蛮女。

  “二嫂难道也来了?那狗官死了没?”

  陆成江突然发笑,脸上却是哭相,仰头看着暗下来的天空,抹掉泪水,黯然道:

  “二姐没来,士林可好?”

  “我难道会害自己的侄子!”

  方老三登时明白了他的来意,忍怒道:

  “我爹和大哥他们······”

  “他们的后事二姐已经料理了。”

  “那就好,这边不安全,水福带着孩子们去了满喇加。”

  上楼进屋,方老三摇着扇子恨道:

  “老子被那狗官害惨了,早晚弄死他!”

  陆成江入座拈颗蜜饯塞嘴里,咀嚼着说:

  “士林我得带回去。”

  方老三翻眼瞪过去。

  “士林姓方!交给一个寡妇算什么?此事轮不到你操心,想见孩子,让她来南洋好了,要么就等我弄死狗官再说!”

  陆成江心里泛起巨大的无力感,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把士林要过来、并安全带走。

  外面竹梯吱呀作响,一个面相忠厚,身材粗壮的员外当先进来,身后是个瘦削老者。

  女孩看见那个黑胖员外,眼睛猛地睁大,不由得退缩到陆成江椅子边。

  陆成江起身抱拳。

  “庾当家的,木道长。”

  黑胖子庾员外上下打量陆成江,感慨道:

  “这都多少年了,你娃子也成了一条大汉,岁月不饶人啊,坐下说话。”

  丫环掌灯,上了茶水退下,木道人笑吟吟看着小蛮女脖子上挂的硕大项链。

  那是土人首领或巫师才挂的玩意儿,不应该在一个小女娃身上出现。

  “这小孩儿怎么回事?”

  陆成江满腹心事,干涩回道:

  “路上认识的。”

  几个人齐齐望过去,小女孩急急朝陆成江说了一句土语,匆匆出门下楼。

  庾员外听那女孩说先回去,好像和陆成江很熟的样子,便不以为意。

  “你跟着大澳林家逃过来的?许楠的人过来办事,为何没听他说起你?”

  陆成江正待言说,旁边坐的方老三忽然尖叫一声,毫无预兆的从椅子里蹦起来,一条蛇被他甩手扔出,气急败坏大叫:

  “这鬼地方老子待不下去了!”

  木道人探手取了壁上悬挂的长剑,迅疾抽剑刺起那条蛇,凑到灯下看时,大吃一惊。

  那条蛇不大,身体是银色的,样子温厚,竟是一条攻击性极强的幼年斯加罗蛇。

  陆成江也发觉小腿上有异状,低头探手,一条银色小蛇被他捉住脑袋捏碎,抖手扔出窗外。

  “是那个小鬼放的毒蛇!”

  庾员外大怒咆哮:

  “小江你搞咩鬼?!”

  “我被咬了呀——”

  方老三撸起裤腿,飙泪惨叫:

  “真的有毒?!”

  木道长慌忙过去撕开他裤腿,果然有两点血珠,忙不迭解开腰带缠住他腿根,撩袍摆,从后腰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你要作甚?!”

  方老三惊骇失色。

  “莫动!”

  木道长顾不上解释,一刀划下,使劲去挤,疑惑的看一眼呆愣的陆成江。

  “老庾快请安先生过来!”

  庾员外大骂着跑下楼,到了前面大厅,张张嘴,却把身后跟的手下斥退了,背着手来回踱步,咂摸许久,这才让人去请安先生。

  一个穿着湖丝褂子的年轻人过来:

  “爹,前面就一个烂牙的土人,方才没有其他人出入。”

  “仔细搜,肯定是躲在哪里。”

  庾员外忽又扬手叫住儿子。

  “成庆且慢,你去照顾三少爷。”

  儿子应命而去,庾员外皱眉坐下,抓挠胡子来回寻思。

  “啪——”

  后园突兀传来一声巨大的声音,之后只有夜虫的聒噪声,从纱窗竹帘外钻进来。

  估计是家丁在玩鸟铳,他和夷人交易,换来十支火绳枪,家丁们找机会就要显摆。

  他并不在意,既然买了鸟铳,当然要展示一下,免得那些土蛮贱民生些异心出来。

  “啪、啪啪——”

  又是一串鸟枪大响,庾员外察觉不对劲,奔出大厅怒叫:

  “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个家丁打后面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叫道:

  “老爷、不、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

  庾员外一脚踹了过去。

  “老子就是官!狗奴才失心疯了,哪来的官兵!”

  那家丁跪地委屈道:

  “小的没胡说啊,后门进来好多咱们明国人,全身披挂,人手火铳,说是要见老爷。”

  庾员外心头猛跳,官府追来啦?不对啊,老子来这边十多年了呀?

  他忽然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兀自不信朝廷官兵会来南洋,甩开大步往后面去,大叫:

  “丧彪速去矿场看住那些俘虏,鸡脚带人去港口,拿我刀来!”

  陆成江拎棍跟着木道人奔到后园,竟然看到一张可恶的嫩油油嘴脸。

  “你怎会在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我不能来这里?”

  张昊顶盔贯甲,按着腰刀笑道:

  “找到士林没?”

  “不在这里,你随便好了。”

  陆成江扫视那两排黑洞洞的枪口,扔了长棍,转身就走。

  木道人顾不上疑惑,收起长剑,抱拳说:

  “这其间有些误会,公子何不入内再谈?”

  “没什么谈的,朝廷内府南洋办事,尔等奸人啸聚海外则罢,竟敢劫掠公差,我的人呢!”

  张昊按刀怒斥,听到前面厮杀声传来,估计邓去疾带着小岛他们从正门攻进来了。

  木道人惶急道:

  “上月矿场买了十多个奴工,他们自称是商人,我等实在不知是公差啊,老爷、我等并无对抗朝廷之意,人都在,草民这就放人!”

  庾员外赤膊拎刀跑来后园,又听到前面厮杀动静,进退不得,让手下去前面支援,站在园门却不靠近,高叫:

  “官爷!我等被生活所迫才流落海外,为自保拿起刀枪,草民立刻放人,求老爷给条活路!”

  “本官再说最后一遍,让你的手下放下武器。”

  张昊冷冷地盯着木道人。

  “都放下武器。”

  后园里火把通明,官兵人多势众,而且是清一色的火器,木道人放弃抵抗,大声道:

  “庾兄弟,你去前面看看,这位老爷想必不会为难咱们。”

  庾员外进退失据,听到前庭惨叫连连,跺脚慌忙往前面跑去。

  张昊摆摆手,坊丁们一拥而入。

  “你最好是去各处交代一声,免得误伤。”

  木道人面无人色,匆匆去安抚家人。

  小女孩躲在拉亚后面,一直盯着他手里的猎头刀,这是一件类似镰刀的奇怪兵器,黄铜包裹的把手连着月牙似的刃口,上面还沾着血。

  女孩听到兵器乒呤乓啷落地的声音,忽然看见一个死尸身下压着鸟枪,跑过去拽出来,取了尸体腰间的弹药袋子,分别掖在自己腰里。

  苏莱曼的卫士知道拉亚是为她而来,又见她脖子上挂着骨链,没人愿意去得罪她。

  小女孩翻过栏杆爬进水廊里坐下,学着那些坊丁装药填弹,吹了吹火绳,还在燃着。

  她拎着比自己还高的鸟枪跑去前面,到处找不到庾员外,上了那座最高的文武楼,发现一群人都在她放蛇的那座小楼上,飞奔下楼,跑到跨院,吼开拦路的坊丁,噔噔噔上了竹梯。

  郎中安先生已经被坊丁放进来,二话不说,先开了一味大剂量甘草,让徒弟速去煎药。

  接着给方老三查脉观舌,拽掉几根山羊胡子,斟酌妥当,决定实话实说,起身拱手道:

  “斯加罗样子温厚,攻击性极强,银色是幼蛇,可它依旧是剧毒,恕老夫无能为力。”

  甘草汤顷刻即至,一圈人眼看着连药水都灌不进去,个个唉声叹气,束手无策。

  方老三已经不再抽搐,他模糊听到郎中的话,想要张嘴却张不开,甚至连呼吸都困难。

  他估计自己不行了,用尽力气想说杀了那个狗官,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庾员外扯开那个灌药的小学徒,拍拍方老三发凉的脸庞,叫声三少爷,见对方瞪着眼,无知无觉,卟嗵一声瘫坐地板上,抹泪哭嚎:

  “大哥,我对不住你啊!”

  小女孩来到里间门口,直直的盯着庾员外,就是这个人的手下,杀了她的亲人和族人。

  阿大阿二没有咬中他,也许是想让我亲手杀死仇人,她吃力抬起枪管,把火绳凑到火药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