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哼哈就位-《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朱阁簟凉疏雨过,群鸟喧时江潮生。

  夫妻二马齐头并肩出城东,幺娘要去各营巡视整编落实情况,在桥头拨转马头,忽又勒住马,问他:

  “住在嘉宾院的那些娃娃怎么办?”

  “家里独苗的打下来,其余跟着坊丁出操,受不了的一并送回去好了。”

  幺娘轻磕马腹,带队而去。

  张昊策马径往港口。

  家里又送来一批半大娃子,青钿在信中说她磨破嘴皮子也不管用,东乡皂坊工人挤破头要给孩子报名,都以为过来能跟着沾光呢。

  张昊在巡检司广场下马,望着港湾里停泊的那艘风帆新舰喜不自禁。

  “送回去那些蛮夷水手可还听话?”

  施开秀牵住缰绳笑道:

  “月银发下去,狗贼们喜得找不到北,有些人狗改不了吃屎,时不时要抽打一回才好。”

  张昊跳上小快船靠帮,爬上绳梯,忍不住抚摸舰舷,深吸一口气,木质清香混杂着油漆和海腥味,端的叫人心旷神怡。

  铜铃余音袅袅,两队水手列队完毕,一边二百来人是准备换防的坊丁,一边是船上旧人,高鼻深目、矮小漆黑者居多。

  “松江四号管船邱贵拜见老爷!”

  队列里出来一个大汉单膝跪下行礼。

  张昊颔首道:

  “起来,我记得你是崇明人,皂坊南区的队长,夜训被罚的最惨那个。”

  “老爷还记得我,属下那时候不开窍,天一黑就找不到北。”

  邱贵憨笑,起身介绍队首那个黄毛夷人。

  “这是鲍里斯约翰逊,属下的副手。”

  那个黄毛鬼子一头鸡窝似的金毛,上前单膝跪地抚胸,操着古怪的明国话道:

  “尊敬的知县老爷,你的年纪让我惊讶万分,以前大伙都叫我鲍鱼、如今叫我金毛狗,请允许我向你送上最诚挚的感谢,这辈子能遇见老爷,为老爷效劳,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幸运!”

  张昊笑吟吟道:

  “鲍大副请起,你明国话说的不错嘛,不过你的原名太长,称呼鲍鱼、金毛狗也不雅,以后就叫鲍中堂吧,中堂者,最高行政长官也,有船长助手之意,可好?”

  “小的谢老爷赐名!”

  金毛狗闻言大喜,起身便露出原形,得意道:

  “小的精通明国话,还要感谢我的供弹手,他是个倭鬼,可惜被吾主选中,在月港被砍了脑袋,可怜的倒霉家伙,我很想念他。”

  张昊笑道:

  “愿他在天国一切安好。”

  鲍中堂油腔滑调说:

  “是的老爷,上帝喜欢赌鬼,我讨厌倭子,他们贪婪狡猾,毫无信用,该死的,他还欠我三十比索!”

  这是一个精明狡猾的老海贼,张昊懒得再搭理他,扫视面前这些东倭、南番、西夷水手,高矮胖瘦都有,一群为了银子出海玩命的杀胚而已,他没有洁癖,只要愿意跟着他干就行了。

  “大伙一路辛苦,换班后好好休息两天。”

  张昊在欢呼声中登上低矮的艏楼,迎风左顾右盼,很是得意。

  这艘三桅风帆战舰实质是个四不像,低矮的艏艉楼更加抗击风浪,船身也改为修长流线型。

  在方帆的基础上,还加装了拉丁帆,主桅的低桅、顶桅、上桅分节打造,折断也便于维修。

  帆船的转向由桅杆上的三角帆、甲板上的船舵、以及船尾的尾舵,三者合力完成。

  尾舵要承受水流推力,以及操作时产生的扭矩,通常来说舵越大,受力就越大。

  西夷船只普遍采用圆尾,他则改用平尾,如此就能支撑大而有力的舵,反应更灵敏。

  松江一到四号设计初稿是他操刀,各种数据烂熟于心,这艘船长十余丈,约六十多米,长宽比约为4:1,相当于大明两千料海船。

  时下我明不以吨位容积判定船只料数,而是依据船只尺寸合成石数,大约取整,得到料数,两千料海船的排水量,大约在千吨以上。

  松江四号内部的封闭甲板整整有6层之多,实际载荷高达1500吨,载员700人,这种单次航行上千吨的运载能力,堪称恐怖。

  禁海导致海外流入白银锐减,如今银子相当值钱,报账说建造松江一号,花了小两千两银子,加上通关节花费,可以说是白菜价。

  船上货物昨晚便卸完,库存弩炮正在吊装,匠师们陆续登船,甲板上一时间喧嚣嘈杂。

  张昊进来船舱,底层是压仓,依次是货仓、兵仓、火炮甲板,最上面为露天甲板。

  来到二层炮甲板,侧舷炮门林立,火炮一个也无,因为这是为弩炮设计的炮门。

  这艘大火力战舰在时人眼中,十足巨兽,若按照后世吨位,只能叫巡洋舰,远洋海战,尤其是保护海上贸易线,速度和灵活性比吨位和火力更重要,能打能跑的巡洋舰才是王道。

  他造船打的是内府旗号,名曰贡船,因为他捯饬不少贡品,御烟、沉香、鱼翅、夜明烛、白砂糖、岭南春啥的,想走海路孝敬吾皇,船到手,报个漂没即可,毕竟海运有风险嘛。

  上船的工匠越来越多,张昊不再妨碍属下做事,下船回火药坊。

  这一趟家里送来大小五十多艘新船,风帆船只有四艘,其余是福船,大多去了呆蛙。

  他也想多造风帆船,开销和维护费用大不算啥,关键是操帆水手是福船数倍,令人蛋疼。

  其实福船不比夷船差,特有的双舵设计,浅海深海逆风照样进退自如,做护卫舰最合适。

  施开秀说金陵、江淮的官私船厂、包括自家的船厂,几乎在同时运作,尚有两艘两千料夷船在建,同时还贿赂内府四艘大福船。

  也就是说,区区不到半年时间,便造出七十多艘船只,而且不耽误官船厂的正常运作。

  这还不是大明真正的造船能力,要知道,郑和下西洋,两百多艘大海船工期仅用两年。

  貌似只要有足够的银子,战舰就能源源不断的下饺子,他心里有数,这是痴心妄想,舰队下南洋之日,就是厂卫密报加急送往京师之时。

  幺娘中午来火药坊,见送饭的出去,怒视张昊,搞得他莫名其妙。

  “姐,你的三白眼真的好吓人,又咋啦?”

  “感化营帮着安装弩炮,坊丁背地骂那些红毛水手,说洋鬼子看不起弩炮,我这才发觉不对劲,你在月港用的鱼炮和训练用的不一样对不对?你一直在骗我,给我的配方也是假的!”

  幺娘不接他递来的碗筷,这小子太可恨了。

  “消消气,吃完饭再说。”

  张昊拉她坐下,盛饭递上。

  他知道鱼炮的事只能糊弄一时,幺娘不是慢半拍,也不是马大哈,而是心思纯净,从不怀疑他,事情办妥之后,便丢开不再去想。

  鱼炮的事,其实也瞒不住老茅,不过这位大爷私心重,被他手里掌握的实力震乖了,已经不再给他甩脸色,疑惑只能憋在肚子里。

  二人吃过饭,张昊带她去一处偏僻院子,取些物事放竹篮里,又让坊丁去伙房取条鱼。

  来到试验区荒地,张昊从密封的小水桶里取些丝棉,稍微晾去水分,把火绒递给她。

  幺娘疑惑去点,不等她缩手,丝棉眨眼燃烧殆尽,甩甩手讶异道:

  “这还是湿的呀,烧的好快。”

  张昊不理她,又取个爆竹似的玩意儿给她。

  “你扔在那块石头上试试。”

  幺娘依言扔过去,一声炸响爆开,痴呆道:

  “这、不用点火?”

  “点火?碰一下就炸!”

  张昊故作危言,腹中暗笑,愁眉苦脸把一个小瓷瓶打开,将里面液体倒在死鱼上,嗤嗤啦啦,鱼肉顷刻烂出大洞,语重心长道:

  “姐,这些东西样样要命,半成品都危险,你怨我不告诉你?”

  “那也不对,当初带去月港那些鱼炮掉地上不是没事么?”

  幺娘说着便有些后怕,糊里糊涂问:

  “书上有这些东西?”

  张昊斜眼给她。

  “还不死心,此乃不祥之器,丹家怎敢行诸于口、落于纸笔,学者只能在字缝中寻觅体会,我是不得已而用之,慎之又慎,你可以吗?“

  幺娘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闷闷的跟着他返回,回望幽深大院,再看看他,心里生出些明悟,上当受骗之感愈发浓重。

  从认识他到现在,这小子总是让她惊讶,以至于对读书人越发敬畏,而今看来,并非这么回事,既然书上有,别人为何没有看出来?

  幺娘摸摸袍子后腰塞的短铳,这是施开秀带来的。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张昊顿足,委屈道:

  “我瞒你什么!难道要把几岁尿床,几岁偷看春晓洗澡的事也告诉你?有意思吗?”

  幺娘朝后面看一眼,一脚踢他屁股上。

  “就知道你不是正人君子。”

  张昊给她一个白眼,正人君子会找你做老婆?

  幺娘回理事厅陪他聊了一会儿,想起正事,匆匆走了,各乡旧丁如今全部调回县城集训,组织人手学习操作夷船是当务之急。

  软帆与硬帆操作是两回事,福船底尖上阔,吃水深,桅杆短,不易倾覆,操作简便。

  夷船相反,上窄底圆,吃水浅,加之桅杆和风帆过于高大,配合不好,翻船司空见惯。

  澹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

  老茅放下脖子里挂的千里镜,从火药坊望楼下来,一语不发上马。

  张昊见他眉头紧皱,也不去撩拨他,策马一块回城。

  老东西跟着捕捞队出海,见到千里镜,今日回来就开口索取,他把当初应付唐老师的话语复述一回,诚意邀请对方,一起下南洋刷怪捞金,老东西不置可否,搞得他好不郁闷。

  回到衙门,老茅在过道月门处停步,院里跟丫环玩耍的小娃娃看见他,跌跌撞撞跑过来,闹着要抱抱,老茅抱起儿子进院,撂下一句话:

  “我跟你出海。”

  嘢嘶!张昊暗暗握拳,按捺狂喜作揖。

  “学生等下就把合约送来。”

  快步回主院书斋,去多宝格取了匣子打开,合约他早就写好了,只等老茅签字画押。

  这个老贪污犯的心思不难猜,仕途无望,唯一所求就是财,出海一趟,几乎把香山诸港看遍,一个假财主站在争相捞金的大财主中间,其落寞眼红可想而知,说到底,人生不过吃穿二字,文人面子和干瘪里子比起来,分文不值!

  “小金鱼!”

  张昊朝外面喊了一嗓子。

  “这封信给茅老爷。”

  金玉接过信袋跑掉,张昊把匣子锁上,合约不能自己送,得给老茅留些面子。

  “少爷还出去吗?”

  小燕子钻进珠帘。

  张昊笑道:

  “你有事我就不出去。”

  小燕子翻个白眼,把案上匣子放去博古架,过来闷闷的说:

  “你真要下西洋?带上我吧,身边总得有人伺候不是?”

  张昊暗笑,把她拉怀里仔细体检,一手号脉,一手捏开小嘴看看舌苔,翻翻眼睑,满意点头。

  “气血总算恢复了,记住,练功可以,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做代价,海上不是好玩的,你们是女孩子,也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舍得你们去冒险,听话,跟着小姐回金陵。”

  小燕子埋怨:

  “你任期还有两年,干嘛要小姐回去?”

  又给我装傻,张昊叹气说:

  “官场的事你不懂,打个比方,你家有钱是不是会有人眼红?有人求告借贷,有人上门攀附,香山就是这样,我不在,你家小姐终究是妇道人家,应付不来那些人,回去才安全。”

  小燕子绷脸怒道:

  “这是少爷辛苦挣下的家业,咱们恁多人,还怕他们不成?”

  张昊苦口婆心道:

  “你太高看我了,归根结底,我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你只见我风光,不见官场凶险,乖,你能照顾好小姐她们,我就很开心了。”

  小燕子小脸拧巴,好难过的样子,嘟囔说:

  “我想跟着少爷。”

  张昊捧住她脸使劲揉,死丫头还不死心,跟着我洗脑传教咩,真想授你焚天归墟无上宝典啊。

  “听话,回来我给你带好多宝贝,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小燕子愣愣发呆,我想要什么?

  她首先想到的是黄庭经。

  少爷对道家经书真的好有见解,有些经文师父都讲不清楚,他偏偏说的头头是道。

  可惜师门修炼法诀不能说,只能零敲碎打问他,他这一走,怕是再没机会请教了。

  接着又想到财宝。

  少爷给她一个项串,差点被王宝琴抢走,她找首饰铺老金问过,最大那颗珠子竟然值上万两银子,让她胡思乱想几天,打坐都静不下心。

  师父交代要看住王宝琴,多半是看中了少爷的家财,可是他的产业实在太大,无论管事还是工人,竟然每个人都是东主,王宝琴怎么夺?

  最后又想到拉他入教的事。

  他好像什么都信,什么也不信,不显露神迹,很难让他皈依,我修行太浅,真的没办法啊。

  张昊见她痴呆,心说小朋友果然好骗,笑道:

  “你呀,不是神神叨叨就是贪玩,等我回来,给你带些奇怪好玩的,包你高兴。”

  “我不稀罕,只要少爷平安回来就好。”

  小燕子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等他回来,我早就不在张家了,这样想着,鼻子便有些发酸,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她把脖里挂的香囊取下来递过去。

  “要洗就洗外面袋子,里面是师父给我的平安符,不要就还给我。”

  见他接过去戴上,小燕子心里开心些,走到帘子旁,忽又转身过来。

  “我出去玩捡到一本书,想还给那人,进茶楼里面,听见他们嘀咕,说只要传抄此书,就有老祖指引,来世托生真空家乡,我又不想还书了,就是看不懂,少爷你抽空给我讲讲好不好?”

  “你要把我气死啊,记住,千万不要在外乱讲鬼神之事,算了,说多你也不听,等你长大就懂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屋里恁多书你不看,偏要去稀罕别人的,晚上有空再给你讲。”

  律有明文,吃斋、教匪是重罪,张昊多少要装出些样子,有些闹不明白她在打啥主意。

  “少爷最好了。”

  小燕子开心的蹦跳出去,笑脸转瞬消失。

  王佐堂这个烂人嘴上叫着吃斋,一肚子花油,竟敢捞过界,简直是活腻了!

  她最近一直在外面跑,遍寻不见郑王夫妇,却找到那个圆脸商人韩少松。

  借着陪茅娘子外出,她潜入这厮新买的住宅,顺手拿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儿。

  她原想着将来上门摊开讲数,拿这些破烂做证据也好,不想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韩少松在岭内西城厢开了一家烟行,很有钱的样子,与一个叫董应亮的家伙过从甚密。

  二人一唱一和,笼络一群人,要去九闽种烟,董应亮昨天又收个徒弟,叫她笑破肚皮。

  姓董的取个鱼干,对着清水比划念咒,鱼干落袖里,活鱼丢盆里,那傻子就磕头拜师。

  一群该死的狗贼,竟敢在我的地盘抢食,真真活腻了,看姑奶奶咋收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