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钩深图远-《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五谷者,国之重宝,仓廪实,则天下安,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

  粮储是财政税收、农业保护、工业发展、军队供养、经济稳定、救灾救荒之根源,历代均将其视为治国安邦之本,我明亦不例外。

  懂的都懂,西夷向来是天朝的拙劣模仿者,鹰酱1933年引入熊猫常平仓制度并立法,这才解决大萧条,为全球霸权彻底夯实了根基。

  大明仓储就其类型而言,大约可分为预备仓、水次仓、社仓、济农仓和王府仓五种,但从性质上来说,不外乎常平仓、社仓。

  丰年谷贱平籴,歉年谷贵平粜,故曰常平,其实就是作为常设的官办预备仓。

  社仓又叫义仓,是民间备荒仓储,设于乡村,由民间自行管理,弥补常平官仓之不足。

  朱道长登基后天灾人祸频仍,嘉靖八年,下令抚按在各地推行社会义仓,具体办法是:

  20至30家为一会,会有奖惩制度,设社首、社正、社副,由富且有良心者主事。

  这个政策带有不轻的理想主义成分,先富带动后富嘛,啊、是吧,实际上都是老鼠仓。

  国初,太祖令天下府县设预备仓,东南西北共四所,贮备官粮,以振凶荒,香山偏远之地,形同孤岛,只有一所官仓,义仓倒是不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张昊上任便修仓储粮,随后各乡公所严惩一批监守自盗的富民,废除义仓,设立常平分仓,仓储系统基本完善。

  朝暾初起,雾霭消散,暑热很快便上来了。

  池琼花在院里喂鸡,见张昊跟着两个小丫头一块过来,屈膝施礼,她把盛着糠秕的瓠瓢给宝珠,嗅嗅荼蘼拎来的豆酱,请他去堂屋说话。

  “老爷今日不来,奴婢也要去衙门找你,坊都诸仓管事说要换防,把账簿名册全部送我这边,这些事务为何不交给派出所打理?”

  “仓储与公所无关,不能混为一谈,各乡医学养三院、育婴堂、派出所,都会移交地方,最近可能要忙上一阵子,不用沏茶。”

  张昊摇着扇子出屋说:

  “你不要只盯着账务,新丁的人事调配也得管,毕竟城乡粮储诸仓的情况你最熟,下乡巡视也少不了,缺人就去找刘骁勇借。”

  原来是腾笼换鸟,池琼花心里顿时有数。

  最近各乡的人员好像在频繁调动,下面跑来找她请示的人越来越多,她本是个账房,结果变成全县官仓总管事。

  这摊子事她并非打理不过来,物资账目方面还好说,人事安排之类,她根本不敢拿主意,得了他首肯便好办了。

  浪里飘见池琼花带着两个丫头离开,过来给张昊嘀咕,二人一起去跨院。

  进院就见陆成江坐在树下,脚边丢个酒葫芦,火盆里纸灰堆满,看样子这厮烧了一夜纸钱。

  沈斛珠愁云笼眉,一身素白从堂屋出来施礼,侧身给麝月微微摇头,不让她跟着伺候。

  张昊尚未入座,见她挑开帘栊,站在东偏房门口,心里难免冒出入幕之宾、裙下之臣的字眼,过去扫一眼偏房陈设,入内去书案边坐下。

  “抄捕方家的消息你应该听说了,我从乡下回来才看到行移公文,省城有七家铺面在你名下,还有方家在香山的田亩产业,没被官府查抄,相关田契和约书,可能很快就会送来衙门。”

  沈斛珠脸上发烫,羞恨难言。

  方家抄没的消息早就在香山传开了,她想去衙门一探究竟,宝珠却说他下乡了,之所以能保住些许家产,自然是因为自己嫁到这边的缘故。

  张昊见她垂首不语,叹气道:

  “派去廉州的人送信回来,那边并无你儿子消息。”

  沈斛珠的心口一阵刺疼,仿佛是被刀扎一般。

  廉州老家有船,距离交趾也很近,而且纪阿开已经星夜赶了回去,她日夜祈祷神明,期翼水福会带着儿子去那边躲避,可现实就是这般残酷,断了她仅存的一丝痴心妄想。

  绝望、愤恨、担忧、痛苦、羞耻,诸般情绪在心中撕扯,她从未这么无助过,手指死死地攥着,指甲深嵌皮肉,眼中泪水越蓄越满,滚滚溢出,她咬牙跪了下来,颤声道:

  “求你帮帮我,我、我愿嫁给你······”

  吾操!张昊跳起来避开,怒斥: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女人很美,可他只有欣赏,并没有龌龊念头,趁人之危的事更不会做,他是道德真君子,仁义大丈夫,不管别人信不信,他自己信。

  “快起来!”

  沈斛珠膝行去拉他。

  张昊倒退不迭,急道:

  “之前就说会帮你,可急切间去哪找人?你逼我也没用!”

  沈斛珠仰脸泪涟涟说:

  “求你借我些人手,也许小江能找到他们,我怕再拖下去,他们就要带着我儿去海外,老爷,求你发发慈悲吧!”

  张昊眼底闪过一丝喜色,这个季节下南洋和找死没啥区别,他怀疑方家余孽很可能躲在某处,倘若陆成江愿意带路,就能剪除大患,睡个踏实觉!

  “陆成江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你却让他带上我的人反噬旧主,他真的愿意?还有,我会趁机扫清方家余孽,你真的不在乎?”

  沈斛珠突然扑过去抱住他腿大哭:

  “这是飓风季节啊,他们若是带着士林出海,我还有什么活头,救人杀人不过是你一句话,我会报答你的,呜呜······”

  美人失孤,苦情动人,张昊实在不忍心把她一脚掀开,无奈道:

  “行了行了,我答应你了,放手!”

  沈斛珠依旧不松手,可怜巴巴望着他抽噎说:

  “求求你快些派人,否则就迟了······“

  “能否找到你儿子,陆成江才是关键······”

  “小江是方家收养的孤儿不假,可他不欠方家什么,更不会蠢到为方家陪葬!”

  沈斛珠见他点头,松开手爬起来,一边拿帕子擦拭涕泪,一边呼喊麝月。

  张昊抽身出屋,给守在门口的浪里飘使个眼色,去前面大院面授机宜,随即赶往商务馆。

  小韩正在孙员外家赏玩演剧,一个随从过来附耳低语,起身给同桌的宾主几位作揖,低声告罪,出院辞别礼送的孙员外,匆匆离开孙家。

  “东城孙员外新宅落成,今日特意包下昆班办堂会,也给属下递了帖子。”

  小韩一身簇新的方巾道袍,疾步进来总务厅,满脸汗水解释,酒气熏人。

  “去洗洗再说。”

  张昊摆摆手,接着看报。

  堂会是民间红白事或富家宴饮表演戏曲,但是无论演出多么精彩,也不会成为焦点,红白事或政商交际才是人们参加宴会目的。

  小韩很快就换了便服过来,张昊放下南海报,喝口茶问:

  “那位五小姐日子过得满意否?”

  小韩笑道:

  “乐不思蜀,她见这边外地客商多,求属下便宜租一座官铺与她,我拖着没应承。

  金陵那边过来几位客商,说是梨苑段掌柜介绍的,想让咱送货上门,我觉得可行。

  对了,陈贺丁三位先生大前天住进嘉宾院,昨个刘主事派人过来,接去火药坊了。”

  张昊点点头。

  夺航线下南洋,官方道具必不可少,那三个造假大湿散漫成性,来香山不去衙门报到,竟然在外面嗨皮,那就只好关进火药坊严加管教。

  “把五小姐请来,你去忙吧。”

  小韩称是告退。

  少顷,杂务房来人禀报:

  “老爷,这群熟蛮闲不住,一大早就出去了。

  “派人去找。”

  张昊丝毫不介意久等。

  国初下西洋船队中,舟师多是从闽粤浙沿海征召的渔民,这些人熟知潮势、季风、洋流等自然规律,琼州不缺具有丰富航海经验的渔民。

  黄小甲、符保,以及从琼州过来的疍民,都说琼州业渔者数万,大小鱼船二千余艘,这些人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渔佣为生,不耕而食。

  换言之,渔民都是享受996福报的打工人,不打工无法活命,为啥?因为他们交不起鱼课,最关键的是,近海资源都被豪强瓜分了。

  渔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逃离琼州,要么去西南沙群岛深海捕捞,所以捕捞者只有两种人,一是租船近海捕捞,一是受雇去深海玩命。

  这就是香山人口暴涨的原因,不过他还是嫌慢,直接去琼州雇人不行,这是砸场子,结交五小姐就不同了,或许能成建制雇佣黎兵哩。

  黎兵打唐代就是对外作战的征召力量,随军出征,专为前锋,俗称炮灰,值得拥有。

  他向老茅打听过,琼州治理地方全靠峒首,土官督领黎兵,扼守生黎出入的咽喉之地。

  土官峒首还兼管行政,无战便组织生产,这些人勾结官府,鱼肉百姓,等同土皇帝。

  有压迫就有反抗,土人与汉人、生蛮与熟蛮,撕逼此起彼伏,大悖朝廷设置黎兵的初衷。

  因此朱道长废除琼州土官制度,黎兵解散收归民籍,当地卫所募兵也不再局限于熟黎。

  衙门还在地方村寨设总甲、小甲、乡老等名目,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土官们不答应。

  总之,着名囚徒流放地琼州现状比较乱,不是土官反抗官府,就是海盗袭扰沿海屁民。

  香山移民开发署监事黄小甲便是囚徒后代,本名吴签,黄姓是认爹得来,小甲乃职务。

  黄小甲说五小姐家历代都是峒首,手握上千战兵,至于朝廷废土令,天高皇帝远嘛,问就是淳朴黎民,哪来的虎狼黎兵?

  再者,地方官府要靠通晓官话的土官督催赋税,完成任务,土官也要假借官府威权,统摄部众,狼狈为奸,都不是好鸟。

  “哎呀,小老爷,民女不知你驾到,劳你久候,罪过罪过。”

  院里传来一声娇笑,五小姐挥退手下,人未到声先至,笑眯眯进厅,万福施礼。

  张昊放下报刊延坐。

  “我顺路过来,听韩管事说,你想在城外租个官铺,这边商税高,你可得想好。”

  “你同意啦?”

  五小姐眼里放光,兴奋地去茶几边坐下。

  她发现香山外省客商很多,自家有船有人,货物来这边发卖、比卖给去琼海采买的奸商划算,倘若生意能做起来,父兄也得看她脸色。

  张昊侧身给她斟上茶水。

  “县衙有落户制度,凡对香山建设有突出贡献者,本县不吝奖励,譬如你经商,衙门会给你减免商税,你种田,道路水利建设官府也会优先考虑,子女读书之类都是免费。”

  五小姐嘿嘿嘿笑起来。

  “听闻你有一妻一妾,前段时间还有个迷路的小妾,你也不打听一下,东莞知县出名的惧内,哪来的十八房小妾,嘻嘻,还别说,你倒是有些贪花好色的本钱,莫非看上我了?”

  张昊正要接着卖弄本县仁政呢,闻言呆愣了,海东有虎?泥马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告诉我,额滴清白算是彻底毁在那个沈寡妇手里了,至于看上你,呵呵、岂不要戴绿头巾?

  他在下栅时候,就听浪里飘说五小姐她们祖传女拳,结婚两三天就回娘家,照样与别的男人交往,除非人老珠黄,把不住靓仔,这才老实定居夫家,十足母系氏族公社那套。

  “咳,你可以找人打听,本县政务公开,黄小甲是衙门外聘干办,因为业绩优良,职务已经转正,月有薪银十两,东城厢幸福里还赏他一出宅院,落户不耽误你两地住,不落户没有优惠,赏银你去衙门领取,本县事务繁忙,告辞。”

  “哎!你急什么嘛。”

  五小姐蹦起来,一把将他按进交椅里,忽地意识到此举在汉人眼中殊为不妥,连忙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着万福赔礼。

  她并不知道黄小甲在这边吃官家饭,心说这个死贼囚除了卖嘴皮子,还有甚能耐?还有这小子说的优惠奖赏,天底下怎会有这等好事?

  她见对方脸色如常,暗暗松口气,回座端起茶盏抿一口压压惊,矜持笑道:

  “小老爷,黄小甲老娘让我给他捎个话,怎么遍寻不见?还有周大哥,怎么也不见了?我还没找他道歉呢,小老爷,你把他抓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