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君子之道-《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声犹在耳,台阶下突然火光冲天,无数支火把打着旋飞上广场,叮叮咣咣掉落一地。

  “自己人!”

  周淮安抡刀劈飞一支火把,朝下面山路上的官兵大叫。

  “周大哥!”

  张昊拽住急于表明身份的周淮安。

  “周大哥,大伙有目共睹,这些贼寇遭了天谴,被雷劈死了,老天有眼,咱们侥幸捡条命,你给我发个毒誓,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又要我发誓!周淮安大皱眉头,心说你编的瞎话鬼都不信,泼天大功为何不要?

  “看住他,要是敢走,就地格杀!”

  张昊见这厮迟疑,闪身退到郑铁锁身后,瞟一眼瑟缩的沈斛珠,谅她不敢胡言乱语,交代一个坊丁几句,让他去和官兵交涉。

  鱼炮是不得已而用之,炸药和火药不是一回事,他不会把技术交给朝廷,因为我明烂透了。

  从第一代西夷走狗代理人,即所谓大倭寇许栋崛起,到汪直发家称王、徐海壮大自封将军,再到小许、吴平等人接班,都离不开明国士大夫、倭国大名、罗马教廷和葡国王室协同扶持。

  比如海贼王许栋,帮助葡夷在双屿建立市政厅,徽王汪直协助耶稣会去倭国传教、经商、殖民,平海大将军徐海更别提,纯粹就是傀儡。

  幺娘告诉他,徐海的得力臂膀有二,陈东、叶明,二獠是十成十的倭狗,乃萨摩藩领主弟弟的心腹,特意安插在徐海身边,监视这厮。

  而且徐海部下头目几乎都是真倭,有大隅国倭寇头子新五郎、种子岛倭头助才门、萨摩国夥长扫部、日向国彦太郎、和泉国细屋等。

  叶明率领筑前、和泉、肥前、萨摩、博多、纪伊、丰后的倭子,陈东率领肥前、筑前、丰后、博多、纪伊等地的倭子,徐海率领汉奸。

  徐海鼎盛时约有六万亡命徒,上千条船,肆虐江浙沿海地区,这支庞大的倭寇,兵员由倭国大名提供,装备是教廷耶稣会和葡夷提供。

  葡夷和徐海一低调,一高调,一红脸,一白脸,当徐海和明军厮杀时,葡夷已贿赂广东海道副使汪柏,努力把澳门建成商船停泊口岸。

  九州是倭寇和军械最大来源地,比如九州平户肥前地区、棒津萨摩地区,是倭国最大的鸟铳生产地,理所当然,也是倭刀的生产地。

  有意思的是,羊城分社的调查报告显示,葡夷1517年登陆屯门,嘉靖倭乱1522年升级,而佛山生铁产量同步激增,这绝非巧合。

  当然了,佛山本就是南方军械生产中心,广东岁造军器,佛山承造七成,随着抗倭战争爆发,佛山铁冶家族又获兵部批准,专造军器。

  然而为国造械,并不是嘉靖大倭寇时期,广东生铁产量暴涨的根本原因,因为官方向霍、李、陈等大族下达订单,是按匠班银支付酬劳。

  也就是每门炮约15-20两银子,利润太低,而且卧底小记发现一个魔鬼细节,佛山李家工匠在正德年间,就仿制出佛朗机炮闭锁部件。

  这比官方屯门大战缴获佛朗机炮,然后由工部仿制,早了十年,也就是说,铁船王李待问在双屿世贸港兴盛之前,就在为葡夷制造军械。

  可见葡夷1517年屯门登陆后,引发三重连锁反应:内需和走私军火贸易激增、白银输入刺激佛山铁冶升级、技术外溢流入西夷和倭国。

  尽人皆知倭国缺铁,铸造技术更垃圾,否则不会进口铜钱,宁波断贡事件爆发后,嘉靖怒而禁海,倭国贡船绝迹,生铁进口断崖式下跌。

  葡夷补上了这个缺口,广东生铁产量暴涨,其中绝大多数被运抵倭国,倭子自称独创的玉钢技术,在此时出现,其实就是佛山的炒钢法。

  除了铁和冶炼工艺,葡夷还向倭狗出售枪炮、火药乃至炮手,倭寇与明军作战所用的冷热兵器,都经过葡夷之手,原材料就来自大明。

  大明被西夷玩弄于鼓掌之中,亡于全世界流入的白银,后世鹰酱也是同样套路,开动核动力印钞机,利用毫无价值的所谓货币收割世界。

  所以说,把炸药技术给朝廷,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一百个王恭厂都不够放烟花!

  一队士卒跟着坊丁上来山顶广场,张昊带头缴械,口念吾师乃右佥都御史、凤阳巡抚诸般咒语,摇身化作唐门弟子,被客客气气带到山下。

  暂充行辕的大院里灯火通明,传令兵、大小武弁、随军书吏里外穿梭,忙得脚后跟打后脑芍,一个将官从厅里出来,上下打量张昊。

  “你是张昊?”

  “是我。”

  张昊拱手道:

  “敢问将军大名,我有紧急军情要见家师。”

  “在下永宁卫镇抚王世实,督师之前确有交代,有个弟子身在贼营,不过此事我做不得主,卢总兵现在岛上,你且稍候,这边请。”

  周淮安这个白眼狼,竟然把老子卖了!

  张昊腹中暗骂,随即意识到可能错怪周淮安了,或许是驻守厦屋的黄小甲见过老唐。

  军卫下设镇抚司、经历司等机关,镇抚主抓刑名,五品官,王世实这般客气,张昊也不好说什么,应付完盘问,连带手下被软禁在一处小院。

  吃了幺娘端来的一碗汤片,等得无聊,躺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阵人马喧嚣把他惊醒,坐在一边椅子上打盹的幺娘也睁开眼。

  张昊出屋看看天色,东方已经泛白,心里有些着急,让守卒传话,又被带去行辕大院。

  一个四十来岁,相貌儒雅的将官正在当院和下属说话,见他过来,把头盔递给亲兵,笑道:

  “你是浩然?”

  “将军认得我?”

  张昊估计他是卢镗。

  “督师收了个让他自得的学生,我想不认识都难,山上的废墟已清理完毕,我正要过去,走,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位似乎很兴奋,张昊哪有心情陪他上山看尸体,拢手当胸道:

  “卢总兵,我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家师,十万火急!”

  那将官皱眉说:

  “卢总兵已经去了海沧。”

  吩咐亲兵:

  “带他去月港。”

  张昊有些小尴尬,他听王世实说卢镗在这边,先入为主,竟然认错了人,连忙告罪,请教这位将官姓名,闻言深深一揖,唱了个肥喏。

  “原来是王参将当面,我听王镇抚说卢总兵在岛上,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贤侄无须在意。”

  王崇古笑着捋一把胡子,他任职常镇兵备副使时候,被调去岑港前线,听戚继光提起过这小子,想不到张耀祖这厮的儿子,会入了唐抚台法眼。

  “你可能不知道,我带的是常州子弟兵,也曾与令尊共事。”

  张昊愣了一下,赶紧呼叔父,恭恭敬敬作礼。

  两个假老乡亲热客套一番,王崇古忍不住好奇,询问天雷之事。

  张昊实诚回话:

  “此事太过玄乎,大晴天突然降下霹雳,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则先贤亦有天人感应一说,世人常言,天道福善祸恶,于今信矣!”

  王崇古笑呵呵颔首,心说果然是那个贼匹夫的种,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巴一下。

  “贤侄且去,等军务忙完咱们再聊。”

  张昊称是,拱手又是一揖,叫上妻子和属下,跟随王崇古的亲兵,急匆匆去港口登船。

  老唐行辕设在月港靖海饷馆,唐牛亲自来港口迎接,到衙张昊顾不上吃饭,把属下交给唐牛安置,穿过人来人往的天井,疾步去官厅。

  “学甫一早送来消息,说你没事,我心里这才踏实,君子不立于危墙,为何擅做主张!”

  老唐看到张昊过来,老脸先是一喜,接着就怒目呵斥起来,说着从公案后起身,圆领绯袍,素金腰带松松垮垮吊着,比上次见面还要消瘦。

  学甫自然是王崇古,张昊忧心如焚,进屋就连珠炮似的逼逼:

  “南澳许朝光也死了,机不可失,老师赶紧派人去潮州,我手下有个人能招降贼寇,有九成把握,关键是大澳林国显的贼巢,这是场硬仗。

  山贼张琏来月港搞串联,准备干一票大的,丫的被雷劈死了,他在柏嵩关乌石埔筑皇城,趁着死讯尚未泄露,此时是直捣贼巢的最佳时机。

  不过闽粤交界地区的官府和卫所太古怪,老师千万别相信这些官员,对了、你抓住张琏的水师都督林朝曦没?老师,机不可失,要快啊!”

  老唐脸色凝重,盯着弟子追问:

  “你在搞什么鬼,怎么比我还急,你确定张琏死了?!”

  “月港倭寇头目都死了,天赐良机,我如何不急,胖虎呢?让他去打林国显,老师,你是不是被财货迷昏了头,舍不得挪窝?”

  张昊有些急躁,说话毫不客气。

  “小兔崽子,山上的雷声到底怎么回事?”

  老唐眼露精光。

  “你答应谁都不说?”

  张昊见他板着脸点头,把早已编造好的说辞复述一遍。

  老唐一时半会儿没法完全消化,暂时压下疑问,捋着胡子问:

  “你觉得许朝光这厮是真心投靠?”

  张昊笑道:

  “他的小命在咱手里,真心还是假意不重要。”

  老唐问出心中憋了许久的一个疑惑:

  “我不信你精通易数,如何得知我何时何地动手?”

  张昊翻白眼:

  “老师糊涂,我是你学生啊,难道你希望我是个亦步亦趋的傻蛋?香山工厂的货总得卖出去吧,月港大买家多,这不碰巧就赶上了。”

  老唐懒得和他磨嘴皮。

  “胖虎在海口驻守,许朝光现在何处?”

  张昊心花怒放,忙道:

  “跟我一块过来了,大兵压境,收服南澳水贼不难,许朝光答应助我攻破大澳,有胖虎在,他翻不了天,南澳海域扫清,再拿下张琏皇宫,老师,我以后出门都能横着走了!”

  “呵。”

  泼天之功似乎唾手可得,事实岂会恁简单,老唐苦笑一声,拧着眉头在厅上来回踱步。

  月港剿倭计划几经波折,俞大猷下狱、自身病重、说服举棋不定的胡宗宪,他几乎拼尽全力,可以说是孤注一掷。

  胡宗宪纵容走私,对他来说不是秘密,截获齐家船队是他故意为之,目的是逼胡宗宪借兵,士卒到手,军饷是老大难。

  万般无奈,他去了香山,然后就有了收徒戏码,他的病其实是绝望,幸运的是,这个弟子借船借钱,没让他失望。

  撒出去的夜不收早有密报,潮州山贼张琏僭号改元,攻城掠地,云霄卫城都破了,奇怪的是,巡抚刘焘恍若无事人一般。

  张琏死在月港,成了眼下最大的变数,鸡爪屿那边如果确认尸首,内陆战事便迫在眉睫,但是这和沿海清倭是两码事。

  此番督师,他和胡宗宪有交易在先,胜则对方坐享其成,后患也会帮他解决一二,败则一切休提,由他承担后果。

  目前看来,堪称空前大胜,就此收手,必将功成名就,倘若越界剿杀山贼,依旧要借胡宗宪大旗,而且对方毫不知情。

  张琏谋逆,事涉闽粤赣三省官员,若按部就班,必定错失战机,若欺上瞒下,越俎代庖,稍有差池便身与名俱丧!

  他胸中憋闷,来到廊下,望着晴空云影深深叹息,名利面前,当真无人能岿然不动,忍不住摇头自嘲,转身对弟子道:

  “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无惧,我一生行走,一生困顿,不喜不悲,无惧无惑,唯有忧愁萦怀,忧时事,忧天下。

  此番清寇剿贼,为国为民,是为大仁,即便失败,我这把老骨头又何惧毁誉得失,了却君王天下事,方不负我平生意气,小子速去!”

  “小子得令!”

  张昊握拳挥舞,差点喊出老师万岁,跑出去叫上老唐亲兵带路,来到西边跨院。

  进院就见幺娘在和一个老者拳来脚往,斗做一处,老头身材高大,穿着像个乡下农夫。

  “怎么回事?”

  “这是我师伯,崔、你姐不依不饶,非要和我师伯切磋武艺。”

  周淮安小声道:

  “公子,实不相瞒,这次清倭,师伯是我上司,天雷的事我绝不会泄露,我这就跟师伯离开。”

  “不早说,那就更不能走了。”

  张昊丢下傻眼的周淮安,去厢房找小许。

  许朝光衣衫肮脏,面孔憔悴,愁云锁眉,见他进来,张张嘴,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张昊让看守的坊丁去休息,开门见山说:

  “大哥,胡部堂的大军马上要开往南澳,如何取舍,你赶紧拿主意。”

  小许惊惶起身,千辛万苦得来的基业,绝不能一朝尽丧!

  “你告诉他们我身份没?我愿降!”

  “大哥,你把我当啥人了?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包括洪迪珍,哪个没降过?你见官兵将官里面有降将没?利用完了就得死!

  去南澳的将官是我早年跟随,你跟他一块,先把大澳水寨灭了,然后带人去呆蛙岛,等我把船只枪炮备齐,咱们下西洋做土皇帝!”

  许朝光终于确定对方心有异志,悬着的心肝落肚,眼泪说来就来,一把握住张昊手臂说:

  “贤弟!大哥终究没有看错你。”

  张昊心中暗笑,恳切道:

  “大哥安心,吕宋那边明人遍地,有此根基,何愁大业不成,红毛夷鬼、交趾猴子,随便咱拾掇,这叫为国争光,窝里横那叫畜生。

  对了,你那个老丈人不是好鸟,撺掇嫂子害你,嫂子死活不愿意,那天被我听到了,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大哥吃饭没?赶紧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