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谩嗟荣辱-《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闻鸡初鸣报更阑,晨光未出帘影寒。

  张昊去花园跑了几圈,路过厨院,听到杂物房里有人说话,进院推开房门,就见两个小丫头手提火篮,鹌鹑似的坐在条凳上咬耳朵呢。

  “你们在这里做甚?”

  宝珠忙道:

  “昨晚少奶奶说让我做饭,伙房门锁着,我进不去。”

  张昊懒得管这些鸡零狗碎,转身走了。

  幺娘打着哈欠来西花厅,绕过抖大枪的张昊,去兵器架上抽了双铁锏,依十三势比划。

  今日早餐丰盛,桌上除了雷打不动的煎鱼,还多了油炸花生、爆炒鸡丁、鹅蛋、豆芽、咸菜等。

  宝琴拿调羹勺把蛋黄挖给他,就着蛋白,慢条斯理喝粥,心里却在冷笑,她问过露珠,菜是涂氏操持,可惜晚了,哼,今日必须给我滚蛋!

  张昊吃过饭去签押房,让老焦写份安抚布告,出城去火药坊。

  刘骁勇把人手安排汇报一下,大尖屿等处俱已派人换防,目前三灶岛的善后尚未搞定。

  “黄粱诸岛尽量安排东乡老人,见过血的坊丁下放各乡公所,诸港巡检让马宝山调配好了。”

  张昊把安抚三灶岛土民的告示留下,回衙就见涂氏两口子跪在后宅门外大哭。

  涂氏见到他,掉头爬过去叫声老爷,悲声大放,哭得那叫一个惨,值房小宋急忙反映情况。

  宝琴翘腿坐在廊下晒暖,见他回来,好整以暇剥着蜜桔说:

  “休要替那老贼妇求情,我看在芫荽的面子,让她去龙眼都做事,她不知好歹,还敢犟嘴,先前给的伙食银都被她贪去,一文钱不花,全走前衙膳房的账,凭白坏我名声,恨不得打断她腿!”

  张昊怕她掌握不住分寸,对宝珠说:

  “告诉涂氏,去芫荽那边工钱是一样的,不比这边差,要是依旧手脚不干净,没人再收留她。”

  幺娘不在书斋,荼蘼说她去了工地,坐下不过片刻,便被小媳妇缠住,张昊后悔不该回来,陪她腻歪一会儿,找个借口溜了。

  糖场榨汁作坊紧邻新开的河道,河水尚未引流,河道里正在架水车,到处都是人。

  问了几个民夫,在工棚里找到幺娘,几个榨甘蔗的疍妇围着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知县老爷来了。”

  有人小声提醒,妇人们吓得四散忙碌。

  幺娘去河边洗洗手,榨过的甘蔗汁水淋漓,她帮了一会儿忙,手上黏糊糊的。

  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擦,上马打量港口周边的工地,心说大兄在倭国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这般兴旺景象,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极差。

  “你不坐衙门理事,一天到晚跟着我作甚?”

  “跟你共建美好家园呀,哎、别走啊!”

  张昊拍马去追。

  幺娘牵马上了二道岭,不远处的山体被挖出一个巨大豁口,民夫们推车、挑担,成群结队,你来我往,好似搬家的蚂蚁。

  回望港口,海岸被疍家船铺满,都是闻讯而来的沿海疍户,照这样下去,只要有吃有穿,再免除杂役,这些贱籍迟早会把香山填满。

  “别说官府,百姓也不许他们登岸居住,你大肆招揽贱民,黑状上怕是又要添上一条罪名。”

  “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地了?随便他们告去。”

  张昊盯着开山工地皱眉,让随行的坊丁把承包商丁员外叫来,给这厮重申安全制度。

  “那边有滑坡危险你看不到吗?叫爆破队清理一下,咱们合约在先,一旦出事,你不要后悔!”

  丁员外猴腰连连称是,喝叫手下赶紧把民夫撤走。

  幺娘一直盯着爆破队操作,几声巨响过后,爬起来就要去查看,被张昊一把拉住。

  “放手!”

  “急啥?等一下!”

  平安号传来,张昊这才起身,指着远处那个挥舞红旗的坊丁说:

  “旗语在说三炮全响,没有哑火,火药是闹着玩的吗?”

  幺娘二话不说,飞跑去看。

  滑坡那片山崖已经全部垮塌,土石半个月也搬运不完,她呆愣许久,心说怪不得刘骁勇推三推四,百般阻拦我进火药坊!

  瞥斜张昊,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冷笑一声,下岭直奔火药坊,这回没人阻拦,穿过外围棱堡工地,来到一个守卫森严的大院。

  院子里面套院子,幺娘把几个工院转过来,硝磺炭的加工程序,与她所知出入不大。

  穿过深巷,又来到一处大院,她进仓房便是一愣。

  这是一排连房,屋里全部打通,一溜四排桌椅,做工的全是妇人。

  墙边码放着箱子、布匹、绳索、纸张之类,五花八门,妇人们把混合后的火药称量捆扎成包,再由专人收集运走。

  她观察许久,拿起一包层层捆扎,外皮是油纸的炸药,石头一样沉。

  难道捆紧些威力就变大?若是这般简单,朝廷匠作局的人岂不是个个该死?

  又去另一排仓房,幺娘眼神瞬间一亮。

  这里在做引信,妇人们个个缠面巾、带手套,穿戴得严严实实,所做工序除了更繁复严苛,依旧看不出有何玄机。

  幺娘一头雾水出来,边走边寻思,肯定是配方有古怪!

  “做工的都是什么人?”

  “有家有口,刘骁勇筛检过。”

  张昊并不担心泄密,即便这里被人全盘复制,也造不出开山裂石的炸药。

  过道里迎面撞见一个怀抱账册、面相惊悚的妇人,左脸乌紫肿胀,布满血痂。

  “老爷来了。”

  妇人屈膝行礼。

  张昊大惑不解,这女人怎么回事?发骚犯贱被揍了?

  “你怎会在此处,谁打的?”

  “刘主事让我来的,奴家不要紧。”

  池琼花垂眼勾头。

  “那就在这边好好做事吧。”

  张昊皱眉来到公事厅,刘骁勇不在,坊丁说方才离开,去工地了。

  幺娘等那坊丁退下,问他:

  “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张昊把前因后果告诉她。

  幺娘冷笑连连。

  “疍家女子放得开,不会在乎她的娼妇身份,把她打得如此凄惨,便足以说明问题,她自称疍户你就信?生得这般魅惑,八成是大户逃出来的,张县令,你用人还真是别具一格。”

  “我······”

  张昊无可辩驳,气得转身就走。

  池琼花一开始住在吏舍,土豪劣绅告他的黑状就有这一条,如今又被幺娘嘲讽,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做好人真的太难了。

  回衙进院就问:

  “涂氏两口子走了?”

  “不走还怎地?”

  宝琴笑眯眯挑眉戟指。

  张昊乖乖解下腰带,伸臂转身,由着她帮着脱下袍子,觉得还是宝琴最可爱,处处关心他,幺娘除了武功,真的一无是处。

  “你恁多手下难道都是废物,一天到晚闲不住,不停的给你洗衣服。”

  宝琴抖抖袍服上的灰土,忍不住埋怨他,斜一眼书斋,低声道:

  “还要伺候你那个姐姐,我真是命苦。”

  “不要搞笑好不好,宝珠荼蘼才命苦,两个小丫头也就比锅台高点,雇别人做饭难道不行?”

  “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郎呢,怕我虐待你家丫环?妈妈没接到信,否则早把人给我送来了,干嘛去,连话都不愿陪我说了是吧?”

  宝琴见他径直往书斋去,气得跺脚,整天想着你的姐姐,人家难道不是你妻子呀,混蛋!

  张昊顾不上哄醋坛子,火药的事得给幺娘解释一下,否则再给他来个不辞而别就坏了。

  幺娘坐案前沏壶茶,斟上一瓯,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咽下,是上等武夷岩茶,段大姐请她品尝过。

  适才她翻捡行李,看到一小罐茶叶,肯定是青钿塞她包裹里的。

  小时候父亲在时,常抱着她去茶馆,父亲与茶博士议论的鉴茶之道,她至今记忆犹新。

  若想品鉴武夷岩茶是否上品,需要开汤第二泡,即所谓三口气试香,极品七泡有余香。

  她回味着香茗的清芬和余甘,黯然垂眸。

  珠帘淅沥轻响,见他进来,取茶盅给他倒了一瓯,臭小子牛嚼牡丹似的抽干,禁不住摇头。

  张昊叹口闷气,故作深沉,发觉手里的蛋壳杯和案上小如香橼的茶壶是一套,扭头瞅瞅多宝格,果然是宝琴收藏的茶具。

  幺娘执壶又给他斟上,说道:

  “这是青钿送我的武夷岩茶,尝过始觉香气馥郁,胜似兰花,我家卖的所谓上品就别提了,比天海楼的武夷岩茶品次还高,那些老茶鬼的龙井味薄、阳羡韵逊之语,并不是夸大其词。”

  张昊捏起茶盅凑鼻端嗅嗅,再看茶汤,并不觉得这鸟茶比宝琴让祝火木跑腿买的本地茶好。

  “姐姐言之有理,只是这茶叶子看着不咋滴,上面还有白点,像是癞蛤蟆皮。”

  “确实如此,此茶俗称就叫蛤蟆背,我家小店虽卖茶,其实懂得不多,贻笑方家罢了,侥幸能有今日的锦衣玉食,还是蒙你见爱。”

  幺娘语带调侃,抿一口三分红七分绿的茶汤含嘴里,慢慢咽下,望着他笑。

  张昊好不郁闷,老是被她揶揄还则罢了,偏偏觉得她的心始终飘在天边白云外,不像宝琴,爱了就爱了,更不像自己,咬定青山不放松。

  与对方相识的过往,如浮光掠影般闪过,定格于那只因为好奇贪玩,被他捉住的白鹿,良心难免刺疼,幺娘又何尝不是被我骗到身边的呢?

  “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幺娘脸上升起红晕,嗔道:

  “火药怎会恁厉害,你的方子有何不同?”

  张昊瞬间从智障边缘抽身,心说爱情真特么降智,一脸无辜道: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配方不算秘密呀?”

  说着起身,去书架上把一摞书抱来。

  “都在这里,你若是有兴趣,看过就明白了。”

  幺娘翻开几本观看,顿时头大如斗,丹经道书、文人札记、还有衙门工房的书册,乱七八糟,这些书一直堆在那里,她根本没动过。

  张昊见她笨拙的翻看书本,一副少见的呆萌模样,肚子里笑翻天。

  大明没有知识产权一说,贩书、印书、藏书,蔚然成风。

  朝廷禁止天文、地理、历史书籍出口,各行业的技术书籍是奇技淫巧,没人管。

  他让手下去省城买书,竟然买到一本南船记,作者是绍兴知府沈江村,这厮做过金陵工部营缮司主事,主管的龙江船厂,制造过下西洋海舟。

  南船记他看了,俨然大明船舶营造宝典,不同用途船只的用料组成、数量尺寸,以及用时费工、造价几何,叙述之详尽,令他毛发悚然。

  沈江村纯粹是把各部门文书加以汇总,希望立言立德立功三不朽,这是时下文人的尿性。

  南船记一旦流入倭狗、欧夷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气得他把此事写上题本,聊表忠心。

  “此方尤其绝妙。”

  他装模作样翻书,给妻子找了一个道家配方,两口子嘛,这不是骗,而是善意的谎言。

  幺娘默默记下配比,心情大好,忍不住捏捏他脸,茶盅给他满上,询问火药坊的事情。

  昨晚这小子给她说了清岛剿匪的事,大尖屿贼赃之巨,令她瞠目结舌,随后就犯了愁。

  这块肥肉,她不觉得张昊能吞下,因为鱼老碗是羊城太平坊方家养的狗。

  方家家主方静斋的大名,只要是下海吃饭的人,无人不知,连倭寇也要为其奔走效命。

  她愁得不行,这小子却不知天高地厚,吹嘘有秘密武器,来多少倭寇都不怕。

  今日一早她就去了火药坊,结果刘骁勇百般推诿,然后就被开山的爆炸动静吸引。

  好在这小子还算听话,心里有事也不瞒她,否则她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只要炸药管够,倭寇确实不足为虑,可你是个小县令,广东三司早被方静斋收买了,佛山那些家族背后肯定有朝堂高官,你怎么办?”

  “自古邪不压正,魑魅魍魉、贪官蛀虫,何足道哉!”

  张昊正气凛然,眼神里一丝惧色也无,一副铁面无私、奉公不阿的死样子。

  在体制内混过的都懂,无欲则刚,只要你不打算升迁,脸皮够厚,那就是无敌的存在。

  他真不怕上面那些大佬,至少在他任期内,只要不被人抓到把柄,没人能把他咋样。

  而且律有明文,走私枭首,从者充军,这些赃官敢找他麻烦,他不介意让神京报扒掉他们底裤,让天下人看看这些体面人屁股上的屎!

  “我还记得在金陵时候,你手里捏着那些官员的黑账,是何等小心翼翼,如今你又玩这一套,而且是明牌,真的没事?你不打算做官了?你是官迷呀,与这么多人唱对台戏,你图什么?”

  额滴姐啊,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赤裸裸?这个世界需要一个伟光高大的英雄好不好!

  无欲则刚的正人君子,意淫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的张英雄,对上妻子轻蔑外加促狭的眼神,瞬间破功,干笑一声,这逼装不下去了。

  幺娘再不理会他,莲步款款提来开水壶,给武夷岩茶开汤第二泡。

  她虽然猜不透这小子的真实心思,却知道他必定所图甚大,而且也知道他怕啥。

  他怕死,所以才会死乞白赖,拉她去金陵陪考,而今的情形依然如此,并且更加凶险。

  根本不用那些官员动手,霍韬、李待问、方静斋,这些人门下,最不缺的就是死士。

  杀掉这小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官员们负责收尾缮后,世间便再无张昊此样人!

  她大惑不解,到底是何等回报,才会让这个坐拥满堂金玉和锦绣前程的小子,不惜赌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