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稳中求进-《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书斋轻寒画屏幽,帘拢闲挂小银钩,博山炉烟袅似梦,绣枕青丝堆如愁。

  幺娘睁开睡眼,在被窝里翻覆几个来回,背疼似乎减轻许多,捏捏那对儿大白兔,觉得张昊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披袄下床。

  在院里洗衣的宝珠听到竹榻吱呀,匆匆提着热水壶进屋服侍。

  幺娘饮口茶,看到窗外院中斜去西南的日影,有些愣神儿,她没想到一觉竟然睡到了午后。

  听宝珠说张昊在寅宾馆会客、狐狸精生病卧床,不让她张罗饭食,换上行袍出衙。

  她在衙前街食铺吃碗姜油蛇粉,回书斋翻看案头张昊记的流水账,消消食,去花厅练拳。

  张昊从前衙回来,路过月亮门,听到花厅里震脚有声,踅去过道西边的小院。

  “省城客人送走了?脸这么红,滴酒不沾到底是哪个小狗保证过的。”

  幺娘嘴里说着,手脚不见停歇,一招翻花舞袖,接着是三通背。

  候在这边听使唤的宝珠给少爷沏上茶,闻到他身上老大的酒气,小声道:

  “少爷,奴给你捶捶肩膀?”

  女孩敛手缩肩,与其说是乖巧奉迎,还不如说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咱家没恁多规矩,在奶奶那边如何,来这边也一样,不用鞍前马后伺候,去玩吧。”

  女孩听话离开,张昊摘了平定巾丢几上,晕乎乎望着那只遛跶进月门的大白鹅发呆。

  他忙着调配人力物力,搞南部沿海大开发呢,不料杜知府幕友老易从羊城过来,说香山士绅偷偷去府衙哭诉,联名告他黑状。

  大明是贤绅耆老治其乡,户婚、田土、词讼、差派、治安,无不经手,饭碗被派出所夺走,那些骑在百姓头上的家伙终于狗急跳墙了。

  乡绅学子联名告他悖逆祖制,重商怠农,还毁城墙筑作坊,坐视男女杂处,总之德政教化全无,地方百姓不安,香山道德人伦尽丧矣。

  “喝多了?”

  幺娘把十三势绵拳正反各打一遍,收势复归无极,过来几边坐下,斟上茶水。

  “大概喝了半斤黄酒。”

  张昊扭头,隔着茶几望过去,午后暖阳穿窗打在妻子脸上,额头和鬓角的汗毛清晰可见,少了清冷,多了一抹温润,仿佛老家小院二月枝头新绽的鹅黄嫩叶,从袖中摸出黑状递给她。

  幺娘抿口茶,一目十行看下来,末尾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画押,禁不住笑道:

  “大老爷,你可真是深得民心啊。”

  “一小撮地富反坏右而已。”

  张昊呲牙冷笑,他很久没玩斗地主了,颇有些想念呢。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忆苦思甜把冤伸,世世不忘阶级苦,代代牢记血泪仇,感恩救星朱皇帝,严惩地主狗劣绅,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可惜斗地主会暴露政治倾向,羽翼未丰,动用此招弊大于利,大明皇权专治,士大夫梦想与天子共治,百姓是刍狗,海瑞被体制排挤的一生,就是背叛阶级的下场。

  午宴时候,易师爷委婉提及,杜知府对地方御倭工作很关心,他把抄录的大尖屿缴获清单拿出来,易师爷当时吓得面无人色。

  无论告黑状事件是不是嘉会堂反击的前奏,他相信,除非杜知府深陷走私卖国泥沼,否则看到缴获清单之后,应该不会再掺和香山的事。

  只要这个顶头上司装死狗,告他黑状的杂鱼便翻不起浪,俗话说打铁还需自身硬,与嘉会堂那些地头蛇缠斗,必须有过硬内功。

  他脱了蓝布道袍丢椅子里,拉妻子推手,汗水冒出来,乱七八糟的事情尽数抛开一边。

  “少爷,少奶奶叫你过去。”

  宝珠跑来厅上,见二人在活步乱采花,好奇的观看孰高孰低,她见过李婶教导大虎和二虎推手,很是知道一些名堂。

  张昊好不容易得机得势,抢先发难,左手突然被采,痛得惨叫一声给跪。

  “我大意了,没有闪!”

  拉着幺娘手弹起,趁势提左脚前跃,右脚再上一弓步,同时粘连黏随,不脱离对方的手,谓之不丢,也不抵抗对方的手,谓之不顶,叫道:

  “不准偷袭!”

  “到底是谁偷袭?”

  幺娘呵呵冷笑。

  太极拳的偷袭,当然不是外在技法招式,而是千变万化的内劲,可张昊这小子不讲武德,内劲玩不过她,就想用阴招和蛮力来偷袭。

  “给我放乖点儿,牵动四两拨千斤,我已经摸到门路了,任你有多大力气也没用。”

  “真的假的啊?”

  张昊使出浑身解数,根本无法把对方来势引至落空,自然无法化解,遑论反击。

  这就是境界不同的悲哀之处,媳妇走狗屎运,已经打通周身劲路,无内无外,浑圆一家,太极拳唯一秘密和练用之道便在此。

  混元劲是上下相随的整劲,但不是所谓脚蹬地,力起于脚……的用法和练法,此劲犹如炮弹出膛,能在体内清晰的感受到。

  左右胯根是瞄准镜,指哪打哪,所谓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挨着何处何处击,我也不知玄又玄,换言之,处处都是炮口。

  而且这个内劲炮弹用法有讲究,不是直来直去,譬如巨力打来,用摧碑裂石的内劲去迎击纯属意淫,靠身法技法去搞什么借力打力也是扯淡。

  后世太极爱讲松柔,实质是把身体练成内劲炮弹出入的炮管,有松散通空四境界,一言以蔽之,通脉,没有呼吸自停的大周天功夫,就没有通身是手。

  张昊顶多有些松散功夫,周身的传导劲路,就像暗礁遍布的赤礁港,小船能进,大船受阻。

  幺娘则相反,看似失势,其实触手成圆,因为太极不用力,用通道和内劲,外形招式是假,借假修真,有了内劲,任何部位都能化打发拿。

  他只能顺着对方喂的来势,掤在手臂,捋在掌中,挤在手背,按在腰功,一板一眼的虚实转换,稍有歪心思和小动作,便被她死死滴拿捏住。

  “没劲,咱来散手,花园里的树干看到没?我打的,等下叫你尝尝啥叫砂砵大的拳头。”

  “我看你是皮痒痒!”

  幺娘兴致盎然,这小子总能搞些新奇的名堂出来。

  张昊扭扭脖子,学李小龙蹦跳几下,拳脚突然疯狂输出。

  散打、拳击、泰拳、八极,幺娘好像等到一桌大餐,也不柔化,直接硬怼上去。

  “这几拳组合的不错,接着来!

  胡闹,同归于尽也不是这个打法啊?

  这是你搜罗的武林秘籍?

  学这些逞凶斗狠的杀人技,真想陪我出海?”

  幺娘接了他一记势大力猛的鞭腿,右脚跺地化力,脚下青砖碎成几瓣。

  张昊站立不稳,搂住她想要用柔术,念头甫起,赶紧掐灭,断头台这些降服技,用在身体受意气支配的高手身上,纯属笑话。

  连续剧烈输出,累得他汗出如浆,一屁股坐进斑竹圈椅里,呼呼哧哧,气喘如牛。

  幺娘回想他那几记凶狠的阴招,意犹未尽,勾勾手指头,用他做试验。

  张昊被揍得受不住,赶紧叫停,舔道:

  “姐,我怕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你这般巧妙。”

  “只要坚持下去,过了通脉这关,来力的感应走化慢慢就会上手,我比老李还差得远,你身上都汗湿了,着凉了怎么办,换衣服去。”

  幺娘起脚作势踹他,旋身一个云女穿梭,接着左右白鹤亮翅,犹如行云流水。

  张昊叹羡不已,笑道:

  “杀猪吹气你见过没?”

  幺娘迈步如猫行,运劲如抽丝,忍俊不禁道:

  “你想用这个法子通脉?我可以成全你。”

  张昊翻白眼,通脉的方法很多,无论是打坐静功还是太极动功,都讲究顺其自然,此外尚有许多等而下之的笨法子。

  譬如金钟罩之类的硬气功排打,这种贯气通脉的原理类似吹猪,肌肉组群包覆许多筋膜,通过运气排打,可以把筋膜鼓荡撑起。

  开脉后,意气劲力像水流一样,能被感知调动,说穿了,内劲之于武术,好比工程机械的液压系统,功能和特点几乎一模一样。

  当然,经筋骨肉皮之间不是真的像吹猪一样分开,而且太极与气功的练用不是一回事。

  静坐通脉或排打通脉后,还要与太极拳练用之法结合,否则就是不同的两条路。

  拳术演化千年,武术家发现,极柔软才能极坚刚,得来万法都无用,要练形体似水流。

  武术通脉之柔,能完整的传力导能,作用于对方,因此太极拳诀描述通脉有言:

  一阴九阳跟头棍,三阴七阳尤觉硬,唯有五行归五老,水火既济妙手成。

  总而言之,内家拳修炼,是经脉劲路重建再联工程,需要朝夕打熬,没有丝毫取巧处。

  他的心太乱,没法全身心投入,见幺娘练功入迷忘我,不再打扰她,拿上袍服出厅。

  宝珠接过他手里衣帽,出来月门说:

  “奴见少奶奶过来练拳,便把热水烧上了,可奴力气太小······”

  “是水太少吧,两个主子都不想得罪,真是个机灵鬼。”

  张昊让她去拿换洗衣服,不得不说,身边有个丫环就是方便。

  宝珠拿来干净衣物,敲门递了进去。

  她看出来了,那个赖在床上撒娇的少奶奶不是正房,这个不露声色的崔主事才是大少奶奶,不过也不好说,来时候老主母没讲,她也闹不明白,两个少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炉沉香袅残烟,美人闲卧酒晕暖。

  上房槅断月洞翠帷双卷,荼蘼坐在拔步床回廊里,给少奶奶说起当年在武毅将军宅邸生活的事,听见珠帘淅沥作响,住口扭头。

  张昊擦着头发进来卧室,歪靠榻桌的宝琴醉眼乜斜,搁杯道:

  “荼蘼去拿梳子,我给你爹爹梳头。”

  “又作怪,荼蘼别听她的,榻桌撤了。”

  张昊坐去床沿,把杯中残酒倒自己嘴里,探手去拧小媳妇红扑扑的脸蛋儿。

  “官人,饶了奴吧,再不敢了。”

  宝琴顺势腻在他身上嘤嘤,满脸酒晕桃红,娇艳欲滴,要玩那少儿不宜的小游戏。

  “又胡闹,荼蘼还在呢,不疼了是吧?哎呀——”

  张昊甩她屁股一巴掌,不曾想火上浇油,死丫头八爪鱼似的缠上来,张嘴就要咬架。

  宝琴本就爱作,又带着酒意,啃上去再不松口,她根本不在乎荼蘼和宝珠,反正两个死丫头知道她出身,又被她吃得死死滴。

  “咚——,咚——,······”

  南窗外,落日将要隐没檐角,谯楼放衙的晚鼓敲响,前衙后邸值房打点应和。

  县衙大门内侧皂班班房里,黄小春坐在八仙桌边的条凳上,端着粗瓷大碗,文质彬彬小酌一口,硬是把白开水喝出个雅致来。

  去城外工地监工的衙役回来交班,你说我笑,逗了黄小春几句,嘻嘻哈哈顷刻走光。

  “茂才老爷,开饭喽!”

  夜班上值的肖歪嘴进屋,俩手一碗糙米饭,一碗小鱼橄榄菜,咣咚丢桌上。

  “有劳肖大哥。”

  黄小春却不吃饭,怀抱枷具,拿汗巾来回擦拭,眼睛不时瞟向外面过道。

  过道空荡荡的,一个下值的小吏嘴叼烟卷,背着手悠哉悠哉路过。

  肖歪嘴入座翘腿,打怀里摸出烟匣子,慢条斯理卷一支香烟点上,黄小春的小动作都落在他那双刁眼里,吞吐几口浓烟,猥琐笑道:

  “还在想池姑娘呢?可惜你没看到,老爷家里船队到港,一口气送来百十个读书人,正儿八经的茂才,都是怜香惜玉的主,你嘛?哈哈哈······”

  “休得胡言,那天我也是见她受伤,问一句罢了,不相干。”

  黄小春沉下脸,把枷具靠椅子放好,挽袖侧身端碗,取筷子吃饭。

  “黄小春——!有人来看你。”

  带班坊丁领着一个老者来到门口,瞅一眼陪笑的肖歪嘴,转身走了。

  黄小春去门口左右瞧瞧,见那带班坊丁去了仪门西边的壮班班房门口,与一个穿着号衣的黑脸军汉说话,他把门外老者拉进屋,惊讶道:

  “爹,你咋来了?”

  黄老秋摸出一钱银子,丢给肖歪嘴,等这厮出去,阴着脸上下打量儿子,貌似没遭罪。

  除了黑些,衣衫干净,也没戴枷,确实和下人说的情况一样,咬牙切齿道:

  “我特意来见那个知县,拖欠已缴,他若是押着你不放,我定不与他干休!”

  “那个、爹······”

  黄小春满面涨红,结巴道:

  “知县老爷早就让我回去了,是我自己要留下的,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黄老秋目瞪口呆,怒道:

  “你失心疯了不成?!”

  黄小春瞅瞅在外面过道里来回转悠的肖歪嘴,小声道:

  “爹,芙蓉皂就是这位知县传出去的,我见省城方家的掌柜也来衙门求见,爹,如今卷烟流行,不但能驱瘴提神,还能赚大钱!

  焦师爷说知县要派人去岭西、滇黔种烟,孩儿那天大胆问了一句,知县老爷答应,只要惩戒期满就安排我去,爹,我要发达了!”

  黄老秋火冒三丈呵斥:

  “拖欠丁银又不是咱一家,我被狗官害得好惨,他这个知县做不久了,跟我回去!”

  “我不走!”

  黄小春急得跺脚,也不敢跟他爹辩驳,坐下来梗着脖子生闷气。

  科举他自忖没指望,做生意却不输人,家里几个铺子都是他亲手操持开办。

  那天他被捉去乡公所戴了半天重枷,次日被提到县衙班房,吓得屁滚尿流。

  班房就是衙役值房,又叫侯质所,满天下的人都知道,坐班房其实比坐牢还惨。

  人犯入监起码混个口粮,住班房全靠家人送饭,衙役除非捞足油水,否则就让你饿个半死。

  没想到带班的只让他站在八字墙边,给百姓宣谕告示,累了休息,困了睡觉,没人折磨他。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三餐竟有个大美人送饭,家丁送的美食衙役吃了不打紧,他就想吃池姑娘送的饭,可惜池姑娘去东郊工地做事了。

  与衙役们混熟,他算是开了眼,衙门上下,来往富商,大伙个个以抽烟卷为荣,可以想见,烟草这门生意,将来会有多大的利润。

  那天费头目让他滚蛋,他说自己想应聘去烟厂做事,事情出奇顺利,眨眼就成了,他赖在衙门不走,就是怕错过机会,压根不想回去。

  宝珠听到值房的小宋在过道叫她,问明情况,拿着拜帖跑回主院上房。

  “少爷,宋大哥说客人在前衙等着。”

  张昊看一眼帖子,一个是龙眼都的黄老秋,一个是樟木头陈太公的祖侄陈沐恩。

  “我去会客,你们先吃。”

  起身夹块白切鸡塞嘴里,接过荼蘼递来的棉巾擦擦嘴,快步去前面。

  宝琴歪着脑袋,瞥一眼荼蘼手里的拜帖,心说来拜见连个礼物也没,夹个鸡腿给幺娘。

  “都说本地沙栏鸡、走地鸡好吃,我还是头回吃呢,也不知道涂氏那个老贼妇到底贪了我多少伙食银,天天给我上煎鱼,露珠会做饭,明天就赶她去龙眼都,眼不见为净!”

  幺娘咬一口嫩滑鲜美的鸡肉,笑道:

  “味道不错,干嘛一天不下床,身上来了?”

  “这种事没法给夫君说,只好装病,不打紧,姐姐你多吃菜。”

  宝琴装作害羞垂首,心说吃了童子鸡的事不值得炫耀,最重要是给张郎生个长子,到时候看你如何和我比,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