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屏幕背后的幽灵-《一章一个人性小故事》

  2010年的互联网,还带着一股粗粝又滚烫的生机。QQ对话框的滴滴声,是无数孤独灵魂在深夜敲响的门扉。李国明就是在这样一个虚拟的隧道里,邂逅了王秀娟。

  他的网名叫“漂泊的船”,个人简介里写着“寻一湾宁静港湾”。他是城郊一家小型机械厂的技工,手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现实生活如同车间里重复的轰鸣,沉闷而看不到尽头。王秀娟的网名叫“午后的阳光”,头像是一朵逆光盛放的向日葵。她在邻市一家纺织厂做质检员,生活是流水线上永不休止的白炽灯和棉絮飞扬的空气,但她总在对话框里打出一连串可爱的表情,言语间透着对远方温柔的向往。

  像素构成的文字和图片,成了最好的美颜滤镜。李国明忽略了王秀娟照片背景里略显杂乱的宿舍一角,只看到她眼中对“港湾”的渴望;王秀娟则把李国明描述的“负责全厂关键设备维护”想象成了技术骨干的沉稳形象,自动过滤了他言语间偶尔流露出的对上司的抱怨和怀才不遇的愤懑。

  奔现那天,李国明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蓝衬衫,勒得微微发福的肚子有些喘不过气。王秀娟比照片上黑瘦些,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无处遁形,但笑容是真实的,带着一丝羞涩。他们坐在廉价的咖啡馆里,谈论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最好有一儿一女,厨房里飘着饭菜的香味。那一刻,爱情似乎唾手可得,幸福仿佛按部就班。

  婚姻像一盆冷水,很快浇熄了屏幕上燃烧的虚火。现实的粗粝露出了狰狞的爪牙。李国明发现王秀娟并非温顺的绵羊,她精打细算,对他微薄的工资和偶尔与工友的小赌抱怨连连,言语像刀子,专挑他自尊心最薄弱的地方戳。王秀娟则发现李国明的“沉稳”其实是沉默寡言下的偏执,他渴望的是无条件的崇拜和服从,而非平等的交流。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却会在酒精的浸泡后,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怒气,砸碎茶杯,或者用最肮脏的字眼诅咒她毁了他的人生。

  女儿李小雅和儿子的相继出生,并未缓和矛盾,反而让这个家更像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奶粉钱、学费、婆家娘家的琐事,都能成为导火索。李国明怨恨王秀娟的唠叨和“势力”,觉得她把自己当成了挣钱的机器。王秀娟则鄙视李国明的懦弱和不上进,哀叹自己当初瞎了眼。爱意早在年复一年的争吵和冷战中消磨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怨恨和麻木。这个家,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唯独失去了正常的温度。

  2023年,一个闷热的夏夜。蝉鸣嘶哑,黏稠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磨砂玻璃门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

  李国明站在客厅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腐朽的雕像。十几年的怨毒,在那个瞬间凝聚成了一个清晰、冷酷的念头。他想起白天因为儿子补习班费用又一次的激烈争吵,王秀娟那鄙夷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说:“李国明,你就是个废物!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废物?他阴沉地盯着浴室门。那就让这个瞧不起他的女人,尝尝“废物”的厉害。

  他熟知电路,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老茧。那根连接热水器的不锈钢进水管,冰冷,光滑,在日常的使用中早已蒙上一层模糊的水垢。他找来一截电线,动作机械而准确,仿佛不是在策划一场谋杀,而是在检修一台故障的机器。绝缘胶布缠绕的嘶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将电线的一端牢固地缠在钢管上,另一端,则接到了他早已准备好的、暴露的火线上。

  水声还在继续。他想象着水流过那根通了电的钢管,想象着王秀娟的手触碰到龙头,想象着电流瞬间贯穿她身体的战栗……一种混合着报复快感和巨大恐惧的战栗,让他手指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脑海里盘旋的不是法律,不是后果,而是“这下清净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咒骂了”。

  他按下了开关的幽灵。

  浴室里的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短促、沉闷的倒地声,像一袋粮食重重摔在地上。世界死寂了几秒,然后,是小儿子在卧室里被惊醒的模糊哭闹。

  李国明瘫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扭曲得如同鬼魅。

  庭审肃穆。检察官的声音冰冷,列举着铁证:改造的电线、尸检报告指向的明显电击伤、李国明最初漏洞百出的“意外触电”说辞,以及邻居证实的长期家庭不和。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

  王秀娟年迈的父母坐在原告席上,老泪纵横,他们嘶哑地喊着“杀人偿命”,枯槁的手指向那个曾经的女婿,如今形容枯槁的凶手。那是来自一个被摧毁的家庭最原始、最悲怆的控诉。

  然而,一道意想不到的微光,照进了这个充满仇恨与绝望的法庭。

  一封字迹稚嫩却沉重的信,出现在了法官的案头。来自他们十四岁的女儿,李小雅。

  “尊敬的法官叔叔阿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我知道爸爸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妈妈离开了我们,我和弟弟非常难过……但是,爸爸以前在家里的日常表现是好的,他会给我和弟弟检查作业,下雨天会来接我们放学……他已经知道错了,希望法庭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和弟弟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了。我希望他能早日回家,陪伴我和弟弟一起成长……”

  信被当庭宣读。旁听席上一片哗然。有人偷偷抹泪,为孩子的无助和早熟心酸;也有人皱紧了眉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法官,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性,面容凝重。他敲下法槌,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被告人李国明犯罪手段残忍,后果严重,社会影响恶劣,本应严惩。但鉴于其认罪态度较好,且案发后,其两名未成年子女,特别是十四岁的女儿,主动致信本院,表示需要父亲的抚养和陪伴……本院处于为两名无辜孩子未来成长考虑,决定在量刑时酌情从轻处罚。判决如下:被告人李国明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酌情从轻”。无期徒刑,对于一条鲜活的生命而言,这“从轻”二字,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李国明被法警带下时,目光空洞地扫过旁听席,似乎在寻找女儿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判决一出,社会这个巨大的反应釜瞬间沸腾。

  互联网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争吵的声音。

  一个名叫“正义之锤”的网红博主,连夜制作了视频,镜头前的他情绪激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共情’障碍?母亲被父亲残忍杀害,女儿竟然为凶手求情?‘爸爸日常表现好’?日常表现好会用电击的方式杀人吗?这是对逝去的母亲极大的不尊重和背叛!现在的孩子,是非观怎么了?”视频下方,点赞者众,纷纷附和:“细思极恐,这孩子以后心理能健康吗?”“是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另一个育儿大V“暖心妈妈”则发文,试图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请大家口下留情!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言,母亲突然离世已是巨大创伤,她本能地想要抓住父亲这根唯一的浮木,这是生存本能,无关是非对错。她不是不悲伤,而是恐惧失去更多。那句‘不能再没有爸爸’,是绝望的呼救,不是对母亲的背叛。”这条微博下,充满了“心疼孩子”、“成年人的罪孽不该让孩子承担”的评论。

  更阴暗的猜测,则在一些匿名论坛和微信群聊中滋生、发酵。

  “我看没那么简单,”一个匿名的账号言之凿凿,“肯定是李国明他们家亲戚教的!逼孩子写的求情信!就是为了减刑!那家人能干出杀人这种事,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孩子就是工具!”

  “对,说不定还骗孩子说妈妈是意外死的,或者把过错都推到妈妈身上了。小孩子懂什么,容易被忽悠。”

  “我看那女孩信里的语气,太冷静了,不像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绝对是有人操刀……”

  “真相?谁知道真相呢?也许孩子心里恨着她爸,但为了弟弟,不得不写?也许她真的更依赖父亲?家庭内部的事,外人永远看不清。”

  争论如火如荼,各种观点碰撞、撕裂,每个人都仿佛手握真理的碎片,拼凑出自己认为的“真相”。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李小雅和她的弟弟,则被亲属带走,消失在公众视野之外,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们所承受的巨大创伤和内心挣扎,被淹没在喧嚣的舆论浪潮之下,无人真正触及。

  那封求情信,成了罗生门。是孩子的真心话,还是被操纵的傀儡戏?是生存的智慧,还是情感的扭曲?或许,连李小雅自己,在巨大的创伤和混乱面前,也早已分不清哪部分是自己的真实情感,哪部分是被灌输的期望,哪部分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热水器的钢管早已锈蚀,电流已然消散,但比电流更冰冷、更致命的,是那日积月累的怨恨,以及怨恨过后,留下的这个支离破碎、永远无法真正厘清对错的家。社会的聚光灯终会移开,而两个孩子漫长的人生黑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