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灰烬的重量(一)-《一章一个人性小故事》

  窗外的雨,下得人心烦意乱。林静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指尖因为紧握手机而泛白。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又挂了。

  不,不是挂断,是拉黑。这是第几次了?她记不清。每一次联系弟弟林浩,都像是一场自取其辱的乞讨。而这一次,是为了躺在ICU里,生死未卜的父亲的心脏搭桥手术。手术费,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姐,爸怎么样了?” 妹夫王志刚提着盒饭走过来,脸上是同样的疲惫。

  林静没抬头,声音沙哑:“医生催缴费了,还差十五万。”

  王志刚叹了口气,沉默地坐下。这沉默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理解、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是他们夫妻俩冲锋陷阵,那个真正的儿子却像个隐形人?

  林浩,他们的弟弟,父母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如今,父母老了,病了,成了他口中“该死的累赘”。林静脑海里闪过上次找到林浩时,他那副嘴脸。在那间装修得堪比豪华酒店包厢的茶室里,他叼着烟,斜睨着她:

  “林静,你是不是有毛病?老东西都那把年纪了,还做什么手术?浪费钱!老了不就该死吗?这是自然规律!你清高,你孝顺,你一个人扛去啊,别来烦我!”

  那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不仅捅伤了她,更将她过去十几年如一日的付出,割得支离破碎。父母大小病痛,是她和王志刚跑前跑后;家里柴米油盐,是她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贴补;林浩呢?除了过年勉强露面,象征性丢下几个水果,平时连个电话都没有。父母起初还为他辩解“工作忙”、“压力大”,后来,也只剩下了无奈的沉默。

  如今,父亲命悬一线,他竟能说出“老了就该死”这种话。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本身,而是之前每一根稻草的重量。林静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些重量压成了薄薄一片,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父亲的命,最终还是用钱砸回来了。林静和王志刚掏空了积蓄,又向所有能张口的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勉强凑齐了手术费。父亲出院那天,母亲拉着林静的手,老泪纵横:“小静,苦了你了……家里那套老房子,以后……以后就留给你和志刚……”

  林静心里微微一颤,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暖意划过,但很快被更深的苦涩淹没。她要的不是房子,是一份公平,一份认可,一份来自她拼命维护的这个家庭的、最基本的公正。

  然而,就连这微不足道的“公正”,也很快成了泡影。

  父亲身体稍微好转后,在母亲的要求下,召集了全家,说要宣布遗嘱。林浩破天荒地来了,带着老婆孩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老旧的客厅里,充满了廉价点心的甜腻气味和一种无形的压抑。律师宣读遗嘱的声音平稳而冰冷:“……位于人民路XX号的老宅一套,产权由子女林静、林浩共同继承,各占百分之五十……”

  “什么?”林静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共同继承?各百分之五十?那套凝聚了父母一生心血、也凝聚了她无数奔波劳累的老宅,那个不孝子居然能和她平分?

  林静的母亲回避着她的目光,父亲则虚弱地闭着眼,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林静瞬间明白了。是母亲,是母亲终究舍不得儿子,在最后关头心软了,或许,还抱着用财产挽回儿子一丝亲情的可笑幻想。

  “哈哈!挺好!”林浩翘起二郎腿,得意地瞥了林静一眼,“姐,这下你放心了吧?没让你白忙活。”

  那眼神,那语气,充满了嘲讽和胜利者的炫耀。仿佛在说:看吧,你做得再多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和我这个“不孝子”平分秋色?你所有的付出,就是个笑话!

  林静感到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看着弟弟那张因为酒色过度而略显浮肿的脸,看着弟媳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看着自己身边憔悴沉默的丈夫,还有角落里懵懂玩耍的、林浩的小儿子……世界在她眼前扭曲、变色。

  公平?去他妈的公平!隐忍?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既然这个家从来就没有公平,既然她的付出可以被如此轻贱地抹平,既然作恶者可以逍遥快活而善良者活该被榨干……那好,要完蛋,就一起完蛋吧!她不要解决问题了,她要的是惩罚,是毁灭,是拉着这个扭曲的、吸食她血肉的家庭,一起下地狱!

  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念头,在她彻底失衡的内心深渊里,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往后的几天,林静异常平静。她不再抱怨,不再提起林浩,甚至对父母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她细致地安排好父母的饮食起居,仿佛那个在遗嘱宣布现场几乎失控的人不是她。

  只有王志刚隐约感到一丝不安,妻子的眼神太过空洞,平静得可怕。但他太累了,生活的重担早已磨钝了他的感知,他只当她是终于想开了。

  他们都不知道,林静悄悄买了好几升汽油,用普通的矿泉水瓶子分装好,藏在了自家阳台的杂物堆深处。她计划得很简单,也很绝决。等到周末,林浩一家照例来父母家蹭晚饭的时候,趁他们在客厅喧闹,将汽油泼洒在门口、窗沿,然后,点燃。

  她甚至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同归于尽,是她能想到的、对不公最极致的控诉。

  周末如期而至。老宅里难得地有了点“热闹”气氛。林浩一家大声说笑着,挑剔着饭菜的咸淡。他们的儿子在屋里跑来跑去,撞翻了茶几上的水杯。林静的母亲忙不迭地擦拭,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静在厨房默默地炒着最后一个菜,油锅的爆裂声掩盖了她剧烈的心跳。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像看着一张巨大的、通往毁灭的请柬。

  时机到了。

  她借口说去楼下小卖部买瓶饮料,悄悄拎起了那个装着“饮料”的黑色塑料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瓶身,那里面晃动的液体,是她积攒了半生的委屈、愤怒和绝望。

  她走到楼道口,冰冷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回头望了一眼二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那里有她付出一切的父母,有她恨之入骨的弟弟一家,有她麻木的丈夫,还有一个……无辜的孩子。

  “老了就该死……”

  “浪费钱……”

  “各占百分之五十……”

  “要完蛋就一起完蛋!”

  各种声音在她脑海里喧嚣、爆炸。她颤抖着手,拧开了一个瓶盖,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来。就在她要将液体泼向单元门的刹那——

  “大姨!你看我画的小汽车!”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林浩的儿子,那个才五岁的小侄子,举着一张歪歪扭扭的涂鸦,蹦蹦跳跳地从楼道里跑出来,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容。他身后,跟着出来找他的王志刚。

  孩子澄澈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瞬间照见了林静此刻被仇恨扭曲的狰狞面目。她手一抖,汽油洒了一些在地上,刺鼻的味道更浓了。

  王志刚皱紧了眉头,快步上前:“小静,你拿的什么?这味道……”

  话没说完,他看到了林静惨淡如鬼的脸色,看到了她手中捏着的瓶子,看到了地上洒落的透明液体,以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里,还有好几个同样的瓶子。

  一瞬间,王志刚全都明白了。巨大的恐惧和心痛攫住了他,他猛地冲上前,不是去抢瓶子,而是一把紧紧抱住了浑身僵硬的林静,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小静!别!别做傻事!不值得!为了他们,搭上我们自己,搭上一切,不值得啊!”

  林静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风中的落叶。那积攒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愤怒、不甘和绝望,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化作了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凄厉而悲怆。

  那瓶未曾倾泻的汽油,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危险的污渍,散发着毁灭的气息,最终,却只浸湿了冰冷的水泥地。

  悲剧,在最后一刻,被一个孩子的无意闯入和丈夫迟来的拥抱,险险地阻在了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