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尸煞蚀矿髓-《衍天道纪》

  黑髓矿渊像一头蛰伏在地 底深处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不断吞噬着生命与光阴。

  矿洞深处,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那不是普通的水汽,是常年积聚的尸煞之气混杂着尘粉的污浊雾霭,带着铁锈味、腐臭味和一种说不清的阴冷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叮叮当当的凿击声,稀疏落落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壁上每隔数十丈才嵌着一盏劣质的萤石灯,投下惨淡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麻木僵硬、沾满黑尘的脸孔。光影晃动间,映出壁上那些扭曲模糊的刻痕,像是某种古老的经文,又像是无意义的划痕,无人留意,更无人深究。

  “咳!咳咳咳……”

  少年牧云猛地偏过头,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急忙用沾满黑灰的手捂住嘴,待喘息稍平,摊开掌心,一点刺眼的黑红赫然映入眼帘,粘稠的血液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细微的黑色颗粒。

  他心中一沉,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那抹黑红便混着汗水和矿灰,在苍白的脸颊上拖出一道污浊的痕迹。

  “看什么看!瘟货!还想偷懒不成!”

  冰冷的呵斥伴随着破空声袭来,鞭梢狠狠抽在牧云单薄的脊背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粗糙的麻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皮肉高高肿起,火辣辣的疼痛钻心刺骨。

  牧云咬紧牙关,咽下已到嘴边的痛哼,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额头险些撞上前方冰冷的矿壁。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煞气的浊气,强迫自己站稳,重新举起沉重的矿镐,砸向面前那泛着诡异乌光的黑髓矿层。

  监工王胡子提着鞭子,嫌恶地瞪了牧云一眼,朝他脚下啐了一口浓痰:“痨病鬼!被尸煞入了肺腑,还硬撑什么?早点死透,扔去填了西边的废矿坑,也算你最后给宗门做点贡献!”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毒刺,扎在牧云心上,也落在周围其他矿奴耳中。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人往这边多看一眼。在这里,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同情心是最无用也最奢侈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挣扎,挣扎着多喘一口气,多活一天。

  牧云沉默着,只是握紧矿镐的手臂上,青筋微微凸起。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他咬着牙,再次挥动矿镐,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虎口发麻,胸口滞闷的痛楚也加剧一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尸煞之气,正随着他的呼吸,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肺腑,甚至更深处。皮肤下,那些不祥的黑斑正在缓慢而顽固地蔓延。

  熬过不知几个时辰,终于听到一声嘶哑的吆喝:“收工!吃饭!”

  死寂的矿洞仿佛瞬间注入了某种诡异的活力。镐头落地声、铁链碰撞声、杂乱急促的脚步声顿时响成一片。所有人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着洞口方向涌去。

  牧云随着人流,一步步挪到分发食物的狭窄平台。一个面无表情的杂役弟子拎着木桶,用长柄木勺随意地舀着几乎看不到米粒的浑浊粥水,倒进一个个破口的陶碗里。轮到牧云时,那杂役弟子瞥见他惨白的脸色和嘴角尚未擦净的黑血痕迹,眉头一皱,手腕微微一偏,勺里的粥水便又少了些许,几乎只有小半碗清汤。

  牧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接过那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粥碗,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想找个稍微僻静的角落,尽快将这勉强果腹的东西咽下去。刚转过身,忽然脚下一绊,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倒!

  “哐当!”

  陶碗摔在坚硬的岩石地上,瞬间碎裂开来,那点可怜的粥水混着地上的黑泥,溅得到处都是。

  牧云趴在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阵阵钝痛。他抬起头,看到三双沾满泥污的破草鞋停在自己面前。

  “哟,这不是牧云吗?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这么好的粮食,糟蹋了多可惜啊。”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矿奴,名叫赵黑子,是这一片的恶霸,身边总是跟着两个唯他马首是瞻的跟班。此刻,赵黑子正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笑容狰狞。

  牧云撑着手臂想爬起来,一只脚却狠狠踩在他的背上,将他重新踏回地面,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地。

  “既然你自己端不稳,那爷就发发善心,帮你吃了它,免得浪费。”赵黑子嗤笑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陶片,竟真的将沾染了泥污的粥水往嘴里刮。

  另外两个跟班发出哄笑声,如同夜枭般刺耳。

  周围的矿奴们远远看着,眼神麻木,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碗,加快脚步离开这是非之地。监工王胡子靠在远处的岩壁上,眯着眼看着这边,非但没有制止,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看戏的残忍笑意。

  背上的脚力重若千钧,碾得牧云几乎喘不过气,碎陶片硌在他的脸颊和手掌上,传来尖锐的疼痛。绝望和愤怒像野草一样在胸中疯长,却挣不过这冰冷的现实。在这里,弱小本身就是原罪。

  赵黑子胡乱刮了几口混着泥沙的粥水,似乎也觉得难以下咽,悻悻地扔掉陶片,又在牧云背上狠狠碾了一脚:“呸!真他娘的晦气!比猪食还不如!”他似乎是觉得无趣了,这才松开脚,朝牧云啐了一口,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牧云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他慢慢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渗出血丝,混合着地上的黑泥。

  许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陶片,手指因为压抑的愤怒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腹中饥饿如火灼烧,却再无半点可果腹之物。煞气带来的冰冷与痛苦似乎更加清晰了。

  他靠在冰冷的矿壁上,闭上眼睛,试图积攒一点点力气。意识昏沉之际,矿壁硌在背上的某种触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是天然岩石的粗糙,似乎带着某种规律的凹凸。

  他勉强转过头,借着远处萤石灯微弱的光芒,仔细分辨。

  那是一大片模糊的刻痕,似乎年代极其久远,大部分已经被后续的矿凿和岁月磨损得难以辨认。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文字……不,更像是某种符文与文字的结合。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刻痕,冰冷的石质触感却奇异地让他因咳嗽和愤怒而翻腾的气血稍稍平复了一丝。

  他的目光艰难地逡巡着,试图看懂些什么。最终,他只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破的字眼:

  “……度……人……安……魂……”

  还有几个笔画复杂,似乎蕴含着特殊韵律的符文,但关键的部分似乎被人为地凿毁了,断裂处显得格外突兀,透着一股刻意破坏的意味。

  这是什么?牧云昏沉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是某种经文?还是……

  “呜——”

  低沉而凄厉的号角声突然从矿洞深处传来,穿透厚重的煞气雾霭,打断了牧云的思绪。

  所有尚未离开的矿奴脸色瞬间大变,连监工王胡子也猛地站直了身体,脸上那点残忍的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和紧张。

  “快!快走!‘它们’要出来了!”王胡子声音尖锐,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挥舞着鞭子,却不是抽打矿奴,而是驱赶他们尽快离开。

  矿奴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惊慌失措地朝着矿洞出口狂奔,推搡、跌倒、踩踏,瞬间乱成一团。

  牧云也被恐慌的人群裹挟着,踉跄前行。他忍不住回头望向矿洞那深邃无尽的黑暗深处。

  号角声还在回荡,越来越急,带着一种不祥的韵律。

  隐隐地,仿佛有低沉的、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以及某种极其细微、却能冻结人血液的冰冷嘶鸣,正从地底极深处缓缓传来……

  矿壁之上,那残破的《灵宝度人经》刻痕在惨淡的萤石灯光下,沉默地注视着这场混乱与绝望,那几个残字,仿佛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

  死亡的号角仍在矿洞中回荡,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着每个人的耳膜与神经。

  “快跑!快啊!”

  “别挡道!滚开!”

  惊恐的嘶吼、绝望的哭嚎、粗暴的推搡与践踏,瞬间将幽深的矿道变成了炼狱的通道。矿奴们像是一群被惊扰的蝼蚁,疯狂地涌向那遥不可见的出口。黑暗中,不断有人被绊倒,惨叫声刚发出一半就被纷乱的脚步淹没,再也爬不起来。

  牧云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冲。背后的黑暗中,那拖拽重物的摩擦声和冰冷的嘶鸣越来越近,仿佛贴着后颈吹来的寒气,激得他汗毛倒竖。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腐朽与金属腥气的恶臭,正从后方急速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