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代价,是什么呢?-《风起明末》

  京师。

  中军都督府。

  夜幕低垂,府内正厅却是灯火通明,各处的烛火与灯盏将偌大的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陈望身着正红织金云纹过肩行蟒衣,随意的靠坐于上首的宽大座椅之中。

  他一手搭在扶手上,另外一只手放在膝盖之上,俯瞰着厅堂下方。

  厅内,以土默特部台吉固穆为首的一众漠南蒙古各部台吉,全都顺从的跪伏于地。

  他们解下了佩刀,摘下了帽子,头颅低垂于地,姿态无比的谦卑。

  “土默特部台吉固穆,拜见靖南侯殿下。”

  固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

  随着固穆的开口,在其身后的一众台吉也随之齐声拜谒,声响在空旷的厅堂内隐隐回荡。

  “土默特部台吉固穆,拜见靖南侯。”

  身后一众漠南蒙古诸部的台吉也同样,随着固穆一起齐声拜谒。

  参次不齐的拜见声在空旷的厅堂内缓缓的回荡着。

  陈望的目光缓缓的从厅内一众漠南蒙古诸部的台吉身上掠过,却并没有开口言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

  厅内顿时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之中,唯有角落铜盆内炭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得四下落针可闻。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跪伏在地的一众蒙古台吉们,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份颤抖,并非全然源于内心的惧怕,更多的是因为保持这谦卑的跪姿太久。

  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般长时间的屈身之累?

  那是膝盖和腰背传来的酸麻刺痛,让他们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信号。

  然而。

  上首那道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依旧笼罩着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高坐于上首的那位大明侯爷。

  正是在济宁城外以雷霆之势大破数万清军的统帅。

  那份尸山血海中铸就的威势,无需言语。

  他们已经在济宁,见识过了靖南军鼎盛如日的军威。

  济宁东郊那五万颗血淋淋头颅铸就的景观,将恐惧深深铭刻到了他们的骨血。

  大明京师承天门前的广场,清军上百名军将王侯的尸体还横陈着,他们全都看在眼中。

  那些被俘的清军将校被处以极刑,千刀万剐的惨状,更是让他们每每想起便不寒而栗。

  每个人的额头都紧贴着冰凉的地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招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一众蒙古台吉感觉手脚发麻,意识都因长时间的煎熬而开始有些模糊,快要彻底坚持不住之时。

  “免礼。”

  陈望的声音终于在厅内响起。

  这简短的两个字,对于跪伏在地的众人而言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众人心中如释重负,但是仍旧还记得觐见之前礼官的教导。

  他们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酸麻刺痛,动作略显僵硬迟缓,却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谢,靖南侯。”

  参差不齐的声音再次响起,全然不及此前拜见时浑厚。

  固穆和一众蒙古台吉抬起头来,重新挺直了身躯,久跪的不适让众人的身形都有些摇晃。

  一名身形颇为肥胖的蒙古台吉最为狼狈,他的脸色满头都是渗出的冷汗,刚刚勉强直起身躯,身形一歪,竟然倒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慌乱,那台吉身旁的几人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搀扶,但是伸出去的手却是僵在半空。

  他们都注意到了坐在上首的陈望眼眸之中的冷意。

  伸出去的手被重新收了回来。

  那歪倒在地的肥胖蒙古台吉在独自挣扎了几次之后,才重新坐了起来,他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去接触陈望的眼神。

  一众蒙古的台吉,包括固穆在内也是同样垂首,安静的跪在地上。

  “固穆。”

  陈望没有再继续等待,直接叫出了固穆的名字。

  “在。”

  固穆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应声。

  他将头埋得更低,等待着接下来的问话。

  他不是那些终日放牧目不识丁的牧民。

  固穆读过书,读过很多的书。

  他清楚的知道,当中原的王朝再度兴盛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中原的王朝。

  是最为记仇的。

  一直以来,他们都会牢牢记住昔日强敌带来的屈辱和边患。

  在他们衰微的时候,他们会固守着边疆,忍受着苦难。

  但是当他们一旦重回鼎盛,必定会兴兵雪耻。

  大明的建立便印证了这一点。

  他们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收复了九州之后,仍不满足,不断兴兵北伐。

  从洪武三年到洪武二十九年的时间里,明军大规模的北伐足有十三次。

  在朱元璋死后,朱棣又发起了五次大规模的北伐。

  这些事情,全都记载在史书之上,白字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而陈望。

  固穆觉得,陈望比起建立大明的朱元璋来说,更为可怖。

  朱元璋,可没有陈望这样的残忍。

  固穆了解过那些被俘虏的清军的去向。

  那些清军的俘虏,将会被送往南方。

  在南国各地昏暗的矿洞里,作为奴隶,一直到死亡的一刻才算终结。

  承天门外那些清军军将的下场,固穆也记得清清楚楚。

  那血淋淋的场景,让固穆的心中对于陈望越发的畏惧。

  上首,陈望平淡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就是现在土默特部的台吉?”

  “小人……”

  固穆想要解释,他并非是土默特的台吉,只是东土默特部的首领。

  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被固穆自己咽了下去。

  “小人正是土默特部的台吉。”

  陈望微微前倾身子,清冷的烛光在他赤色蟒袍上流转。

  “我记得,你的父亲是鄂木布楚琥尔,他是阿拉坦汗孛儿只斤·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之孙。”

  固穆微微躬身,将右手抚在胸前,低下头恭敬的回答道。

  “侯爷的双眸比草原上高飞的雄鹰还要锐利,足以明见万里之遥,阿拉坦汗正是小人的高祖父。”

  陈望的指尖轻叩扶手,继续说道。

  “隆庆四年,七十三年前,你的高祖父阿拉坦汗求贡,与我大明达成和议,得蒙我大明皇帝敕封为顺义王,授予镀金玉印,允子孙世袭,永为蕃屏,开放边境贸易城镇十一处。”

  “你高祖父曾亲口说过,天子幸封我为王,永长北方,诸部孰敢为患……彼受朝廷厚恩,岂敢负耶?”

  固穆低垂的头颅微微颤动,烛光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七十三年的时间,日月升起而又落下,岁月交织,沧海桑田。”

  陈望的声音平静却锐利。

  “土默特部的辉煌已成过往,察哈尔部重新成为草原的共主,崇祯年间,统治着整个草原的共主成为了林丹汗。”

  “顺义王印也在战乱之中丢失,土默特部所控制的牧场,也不再如同此前那般广袤。”

  烛光在陈望身上蟒袍的金线上缓缓的跳跃着。

  “草原上的狼烟起了又散,散了又起。”

  “林丹汗病逝于青海,林丹汗之子额哲奉传国玉玺出降,臣服后金,此后蒙古诸部皆为清国臣属。”

  陈望凝视着跪在下首的固穆,抬起了手。

  “抬起头来。”

  固穆缓缓抬起了头,烛光终于照亮了他完整的脸庞。

  他的面容僵硬,仍然带着些许的恐惧,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有一簇火苗在隐隐闪动。

  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高祖父,在他出身的时候,土默特部早已经衰微。

  但是他永远都记得,自己的父亲,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里便会迸发出异样的神采,布满风霜的脸上也会浮现出近乎虔诚的敬仰。

  他的高祖父在时,他们土默特部统治着整个漠南,兵锋深至漠北,马蹄踏遍青海,如今强盛的察哈尔部不过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只能仰他们土默特部的鼻息而存。

  陈望注视着固穆神情的变化,看着他眼中那簇跃动火苗从微弱逐渐到明亮。

  “你可曾想过,重新恢复昔日阿拉坦汗尚在之时,土默特部的荣光。”

  “甚至是……”

  “再进一步……”

  固穆的呼吸缓缓的急促了起来,他的胸膛也开始不断的起伏着。

  固穆双手抓紧了膝上的衣袍,他不是一个蠢人,从来不是。

  在发现清军在关内逐渐的处于下风之后,他就开始联络诸部的台吉商讨对策。

  当靖南军的使者抵达他的营地之时,他毫不犹豫的接住靖南军抛来的橄榄枝。

  在济宁之战后。

  他们被解除了所有的武器,他的战马都被赶到了京师那高大城墙之中。

  靖南军要将他们尽数屠戮,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他多次请求返回漠南,但是这些请求全都无一例外的石沉大海。

  一直以来,固穆都十分的惶恐。

  他们的生死不由他们自己掌握,他们的命运也不由他们而决定。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并不好过。

  不过固穆能够忍受这一切。

  因为在漠南,在清国的统治之下,他们其实也并不好过。

  同样是作为鱼肉存在,不过是存在于清庭的刀兵之下。

  固穆已经做好了准备。

  战败的一方,就要有战败一方的样子。

  靖南军获胜了。

  清军败了,他们也败了。

  靖南军想要清算他们,固穆完全可以接受。

  他只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全自己麾下的左土默特部,重新回到草原去。

  付出代价,哪怕是惨重一点,只要让他能够返回漠南,也是他可以接受的事情。

  固穆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但是固穆从来都没有想过。

  陈望会给出一个允诺。

  会给出一个让他实在是难以拒绝的允诺……

  恢复土默特部昔日的荣光……甚至是……再进一步……

  固穆的心绪混乱,头脑也是一片的混沌。

  “如今,清国不过风中残烛,草原上的格局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望语气平静,但是落在固穆的耳中,却犹如鬼神的低语一般,让固穆心中的野望不断的膨胀,让固穆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的纷杂。

  “只要你……愿意……”

  “本侯可以奏请朝廷,重铸顺义王印,复开十一处边贸。”

  固穆的大脑飞速的思索着。

  陈望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北方的草原之上。

  他需要一个代言人,一个适合的代言人,一个忠诚的……代言人……

  这个代言人,能够借助着靖南军的声势,获取他想要的一切。

  陈望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承诺。

  固穆的心中突然有些惶恐。

  他知道,只要自己点下这个头。

  如今衰弱无比的土默特部就会借助着靖南军的声势,一跃成为整个草原最强而有力的部众。

  有着靖南军的强军作为后盾,整个漠南蒙古乃至西域、青海的部族,都会倒伏在他们的兵锋之下。

  借助着陈望的支持,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就在关内,扫清其余部众之中一切反对的力量。

  想到了陈望话语之中的再进一步……

  固穆的呼吸越发的急促。

  陈望的话语,足以称得上的明示。

  只要他愿意归顺,重新接下那顺义王的名号。

  土默特就会重新崛起,一跃成为整个草原最强而有力的政权。

  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

  这短短的四个字一直在固穆的脑海之中回响。

  不仅仅是恢复昔日的荣耀。

  他的高祖父虽然也被称为汗。

  但是草原的共主,蒙古的大汗,仍旧是察哈尔部的首领。

  而陈望的允诺。

  便是要让他们土默特在他的手中,成为草原真正的共主,彻底的取代察哈尔部,成为全蒙古的大汗。

  整个蒙古的大汗……

  这是固穆这辈子,从未敢想的事情……

  但是这些他从未想过的事情,他高祖父曾经为之追求一生都不可及的梦想,此刻就这样被放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刻。

  固穆仿佛看到了土默特部金帐重新矗立在草原上的景象,看到了部族儿女纵马驰骋的英姿。

  只是……

  固穆的眼神清明了一些。

  万事万物的获得。

  都会有着与之对应的代价。

  成为全蒙古共尊的大汗。

  这个前景实在是让人着迷。

  但是。

  代价……

  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