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周雨涵站起身说：“我得去另一边病房看看嫂子，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
“好，你去吧。”叶培之点头应道。
周雨涵走出叶培之的病房，往张大妮的病房走去。走到门口，她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心里一紧，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此时已忙活了大半天的国强娘刚被大妮劝回了家，病房里只剩陈国强安静地守在床边，一手紧紧握着张大妮的手，低声说着些宽心的话。
张大妮靠在床头，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
周雨涵站在门口，望着两人的模样，一阵酸楚忍不住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己和陈国栋的婚姻，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冷寂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关心，没有盼头，连未来都透着迷茫。
“雨涵妹子，快进来！”张大妮最先瞥见她，连忙擦干眼泪，笑着招呼。
陈国强也松开手站起身，客气地颔首：“来了。”
周雨涵定了定神，走进病房，语气里满是愤慨：“嫂子，我刚去看了叶老师，他额头伤得真重。那帮人也太可气了，竟然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张大妮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过了几秒，张大妮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好奇，迟疑地说道：“你去看了叶老师，你……你和他很熟吗？还特意去看他？”
这话一出，周雨涵瞬间涨红了脸，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支支吾吾道：
“也、也不算太熟，就是……就是他经常去文化柜买东西。一来二去就……就熟了，下午听说他为了护你受了伤，你不是我嫂子吗，路过就顺道看看他。”
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弱了下去。
张大妮看她这副窘迫模样，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连忙转头对陈国强说：
“国强，你回家一趟吧，把我的英语教案拿来，我趁着住院这功夫，正好把下学期的备课完善一下。”
陈国强何等通透，一眼就看出妻子是想给两人留些私密空间，当即应道：
“行，我正好回去吃口饭。”
他又叮嘱了张大妮几句“别累着”“有事儿叫护士”，才转身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张大妮拍了拍身边的床沿，柔声说：
“雨涵妹子，坐这儿。”
周雨涵依言坐下，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神色有些局促。
张大妮看着她，眼底满是关切：“雨涵，我看着你自从嫁给国栋，脸上就没怎么有过笑模样，怀了孩子后更是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心里有啥苦楚？”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
“还有你和叶老师，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不只是营业员与顾客那么简单。你刚来杨集那会多活泼开朗啊，现在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郁，是不是日子过得不顺心？难道这和叶老师有关？”
周雨涵深知张大妮性子实在，又同是来自县城、父亲曾是淮海县副县长的大家闺秀，又是有主见的大学生，眼下自己日子这般困顿，前途一片迷蒙，或许她能帮指定下迷津。凭着她的人品，断不会轻易泄露旁人隐私。
想起自己这桩看不到头的不幸婚姻，那些暗无天日的煎熬，甚至曾动过轻生的念头，她再也绷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张大妮连忙欠了欠身子，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又坚定：
“雨涵妹子，有啥苦楚尽管说，别憋在心里。你放心，我嘴严得很，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连国强都不会说。咱都是从县城来的，算得上同乡，能帮上的忙我一定帮。”
这番掏心掏肺的劝慰，像一道暖流冲垮了周雨涵心中的堤坝。
她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嫂子，这和叶老师无关！我是被……是被陈家旺和陈青两个歹人给算计了！被那畜生给……给糟蹋，我怕这事传出去爹娘和我的名声尽毁，又不想祸害别人，只能被迫嫁给了陈国栋。”
“可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只图自己私欲，怀孕期间就和江燕不清不楚。江燕走了，他无处发泄，在我月子里身子还没干净时，他就强行糟蹋我、作践我……”
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绝望：
“我顾及爹娘的名声，与他们私下商定，孩子大些我才能回去见他们，好把这事圆过去，所以这一年多我都没怎么见过他们。怀着孕的时候，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心里苦得没法说。孩子满月后，陈国栋糟蹋我，我见生活实在无望，才会半夜跑到河边想寻短见。幸好遇到了在河边吹着口琴的叶培之老师”
“那晚上，我把自己这一年多的苦楚和遭遇都告诉了叶老师，叶老师也跟我讲了他的经历，我们俩的境遇太像了，都是苦命人！后来在夜深人静、心里苦闷的时候，我就常去河边，想听听他的口琴声，和他倾诉一下我的烦恼。但我和他之间，绝对是清白的！对了，叶老师还说了，你特别像他过世的初恋情人。”周雨涵于是就把叶培之的那段经历，也断断续续的讲了出来。
张大妮听着，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又酸又疼。她猛地想起自己当年也被这二人算计，若不是陈国强出手帮忙，自己也险些遭了陈家旺的毒手，现在也说不定过着和周雨涵同样的暗无天日的日子，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同是女人，同受过陈家旺和陈青的威胁，她更能体会周雨涵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绝望。
同时也为误会叶培之老师而深深自责，以前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以为是亵渎、是不怀好意。就在刚才，她还甚至一度认为周雨涵和他不清不楚呢！
直到刚才周雨涵对她说清，自己长得像他过世的初恋情人，原来自己一直错怪他了。而这次他为了护着自己，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又悔又疼。
“妹子，苦了你了……”张大妮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紧紧攥着周雨涵的手。
可转念一想，这是文革乱世，陈家旺权势滔天，连公检法都乱了套，杨集公社就他一人说了算，掌握着生杀大权，自己一介普通百姓，自身都差点遭他毒手，纵使有心帮衬，也实在没能力让她摆脱这泥潭。而今，周雨涵又做了陈家旺的儿媳妇，这难度更大了。她压下心头的无力感，只能柔声劝慰：
“这世道就是这样，咱小人物没辙。但日子总得往前过，不能总困在苦楚里，活着才有希望！”
“往后的路怎么走，终究得你自己拿主意，是忍是熬，或是等将来风气松快些再做打算，都得你心里有数。你要相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总有云开见日，天光破霾的那一天。”
她轻轻拍着周雨涵的手背，语气愈发恳切：
“别再想着轻生了，你还有卫星呢，孩子就是你的盼头。再难的坎，咬咬牙也能迈过去。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听你说说心里话，往后你有啥难处，尽管跟我说，能搭把手的我绝不推辞。但真要摆脱陈家，还得看你自己的心意，咱得往前看，不能被这糟心事缠一辈子。”
周雨涵靠在张大妮肩头，眼泪慢慢止住了。她知道张大妮说的是实情，这乱世之中，没人能轻易撼动陈家旺的地位，所有的苦难终究得自己扛。可这番不带任何许诺、却满是真诚的劝慰，还是让她心里暖了许多，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无边的黑暗了。
就在妯娌俩低眉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宽心话，张大妮在一旁为周雨涵细细出着主意时，周雨涵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连日来的郁结散了不少，心情总算慢慢好了起来。
没等氛围再暖几分，陈国强便快步走了进来，脚步声打破了病房里的静谧。
张大妮见状，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周雨涵的手。周雨涵抬手，用指腹匆匆擦拭了一把眼角残留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陈国强说了几句客气又疏离的场面话。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毕竟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不便久扰——病房门却再次被推开。她的婆婆，还有陈家兴老夫妻两人，分别拎着大半篮子鸡蛋一同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真切的关切。周雨涵心里咯噔一下，既怕长辈看出自己方才哭过的脆弱，又得强装镇定，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的被角，方才擦泪的指尖还泛着红，藏在衣袖下不敢外露。
原来陈家兴的妻子趁着农闲回了趟娘家，陈家兴一直等她回来，之后便约上弟妹三人，特意选在晚上过来探望。
张大妮和陈国强见二叔、二婶还有三婶来了，连忙起身笑着让座，嘴里招呼着：“二叔二婶，三婶，快坐下歇脚，一路过来辛苦了。”
国栋娘目光一扫，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周雨涵，见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倦色，眼神里带着几分诧异，开口问道：“雨涵，你咋也在这儿？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周雨涵心里一紧，连忙应声：“安排好了，我已经和国栋交代清楚了。”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急促，“我来了一会儿了，现在就回去。”
说完，她对着众人匆匆点头示意，打了声招呼，便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她实在不愿意面对陈国栋一家人，多待一秒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陈家兴夫妻和国栋娘在病房里坐下，围着病人轻声说着关心的话，问问身体状况，叮嘱着好好休养，话语里满是真切的牵挂。
十几分钟后，眼看夜色渐深，周遭已经夜深人静，他们也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轻轻带上了病房门。
二叔二婶和三婶一走，病房里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
张大妮朝刚送完人的陈国强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边上说话。陈国强快步走过去，脸上还带着送长辈离开的客气。
“国强，我跟你说个事。”张大妮压低了声音，把方才周雨涵私下里讲的关于叶培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他——从叶老师过往的经历，到周雨涵无意中提起的“自己很像他初恋情人”的内情，都没落下。
末了，张大妮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感慨和愧疚：“国强，咱真是错怪叶老师了！”
她顿了顿，想起过往的点滴，声音里带着几分动容：“我刚到杨集中学任教那会，就是个啥都不懂的愣头青，是叶老师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不厌其烦地指导我，我才慢慢站稳了讲台。”
“这次更别说了，”张大妮的声音沉了沉，眼底满是感激，“他为了护着我，受了那么多罪！那板凳实打实砸在头上，额头都被打得开了花，血流得吓人，听护士讲，额头上缝了十几针呢。”
她望着陈国强，语气格外郑重：“叶老师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老师啊，咱之前真是瞎琢磨，错怪好人了！”
陈国强越听，脸上的神色越凝重，一股强烈的悔意瞬间涌上心头，耳根都热了。他攥了攥拳头，语气急切又愧疚：“这事都怪我！我真是瞎了眼，错怪好人了。不行，我得去叶老师那儿赔个罪，当面跟他说声对不起。”
“那倒不必。”张大妮连忙摆手，语气实在，“叶老师不是计较的人，咱心里拎得清就行。往后记着他的好，遇事多替他着想，比啥赔罪都强。”
陈国强沉默了片刻，心里的愧疚虽没完全散去，但也明白了张大妮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份情我记下了。”
另一边，张所长处理完现场，马不停蹄地赶往公社，向陈家旺主任汇报了张维科一家闯进校园行凶、殴打老师学生的事情。
陈家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猛地拍案而起，怒骂道：
“他娘的！这帮东西不知轻重、不知好歹，竟敢动我陈家旺的家人，这是让我脸面往哪儿搁！”
他来回踱了两步，眼神阴鸷：
“咱们杨集公社这两三个月都没批斗游街了，正觉得没劲，现在又刚好是农闲，大家都没事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部拉去批斗游街，最少五天！所有参与行凶的，一个都不能少！过后，再把他们全送到公安局，让他们蹲大牢去！”
张所长连忙劝道：
“主任，要是把他们全关进去、游了街，他们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谁来照顾？”
“这我不管！”陈家旺斩钉截铁地说，“谁让他们敢到学校打老师、打学生？就得给他们点教训！”
张所长看着陈家旺决绝的神情，心里清楚他是想借着这场批斗游街立威、挣业绩，毕竟公社许久没有这类“动静”了。他斟酌着又劝了一句：
“要不，就放了他们家二儿媳吧，让她回去给两家孩子们做做饭、照看下家里？”
陈家旺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行，就按你说的办，其他人必须按我说的来！”
张所长应下，转身返回派出所。他先是对张维科一家参与行凶的人进行了审讯，又找张校长核实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审讯室里，没了往日嚣张气焰的张维科一家人吓得胆战心惊，其中一人颤巍巍地问：
“张所长，我们……我们能被放回去吗？”
张所长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冷声道：
“放回去？估计得几年以后了。你们马上就要被批斗游街，之后等着蹲大牢吧！”
张维科一家人听完，瞬间傻了眼，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张所长，我们冤枉啊！”张维科的奶奶哭喊道，“我们就是想护着自家孩子，一时糊涂才动手，这些‘臭老九’也不算啥金贵人物，你们不也经常拉他们批斗游街吗？求陈主任、求张所长你们高抬贵手，把我们放回去吧！下次我们再也不敢了！”
张所长看着他们这副丑态，脸上满是鄙夷，冷冷地继续教育：
“还有下次？！还想回去？你们别异想天开了！明天就有你们好戏看了！政府念在你们家孩子没人照应，才网开一面放了你二儿媳妇回去做饭，其他人从明天起，就能‘享受到’吃皇粮的待遇了！一大家子六口人一齐被批斗游街，那场面可太刺激了！”
他说罢，气愤地扯了扯嘴角。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张维科一家人彻底傻了，纷纷互相埋怨起来，张维科的奶奶和母亲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张所长，我们跟张大妮老师赔礼道歉！我们去给她跪着求原谅，行不行？”张维科的母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道。
“原谅？”张所长嗤笑一声，语气沉重，“她怎么可能原谅？我刚得到消息，张大妮老师已经流产了，你们把人家的孩子都弄没了，这仇能说解就解？”
张维科一家人听了这话，心瞬间凉到了冰点，浑身瘫软在地。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就因为护着自家孩子，一时冲动打了人，竟然要让六口人遭批斗游街之辱，还要蹲大牢。更要命的是，他们得罪的可是杨集公社一手遮天的陈家旺！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关躲不过去，他们是在劫难逃了。
张所长见状，招手将张家的二儿媳叫到一旁，脸色严肃地叮嘱：
“政府念着你们家还有孩子没人照看，放你回去给娃做饭、打理家务。往后这一大家老小在里头的饭，也得你按时送过来。”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威慑：
“回村后老实待着，不准再惹是生非。要是还像以前那样蛮横，我立马把你再关进来，到时候你一家老小可就真没人管了！”
张家二儿媳吓得浑身打颤，哪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低着头不敢抬眼。办好相关手续后，她揣着满心惶恐，匆匆回了家。
而张家其他人，只能在派出所冰冷的羁押室里熬过这个寒冬夜。四面墙壁透着刺骨的凉意，就像他们此刻的心境，凉到了冰点，一夜无眠，没人能睡得着。
“好，你去吧。”叶培之点头应道。
周雨涵走出叶培之的病房，往张大妮的病房走去。走到门口，她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心里一紧，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此时已忙活了大半天的国强娘刚被大妮劝回了家，病房里只剩陈国强安静地守在床边，一手紧紧握着张大妮的手，低声说着些宽心的话。
张大妮靠在床头，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
周雨涵站在门口，望着两人的模样，一阵酸楚忍不住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己和陈国栋的婚姻，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冷寂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关心，没有盼头，连未来都透着迷茫。
“雨涵妹子，快进来！”张大妮最先瞥见她，连忙擦干眼泪，笑着招呼。
陈国强也松开手站起身，客气地颔首：“来了。”
周雨涵定了定神，走进病房，语气里满是愤慨：“嫂子，我刚去看了叶老师，他额头伤得真重。那帮人也太可气了，竟然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张大妮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过了几秒，张大妮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好奇，迟疑地说道：“你去看了叶老师，你……你和他很熟吗？还特意去看他？”
这话一出，周雨涵瞬间涨红了脸，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支支吾吾道：
“也、也不算太熟，就是……就是他经常去文化柜买东西。一来二去就……就熟了，下午听说他为了护你受了伤，你不是我嫂子吗，路过就顺道看看他。”
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弱了下去。
张大妮看她这副窘迫模样，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连忙转头对陈国强说：
“国强，你回家一趟吧，把我的英语教案拿来，我趁着住院这功夫，正好把下学期的备课完善一下。”
陈国强何等通透，一眼就看出妻子是想给两人留些私密空间，当即应道：
“行，我正好回去吃口饭。”
他又叮嘱了张大妮几句“别累着”“有事儿叫护士”，才转身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张大妮拍了拍身边的床沿，柔声说：
“雨涵妹子，坐这儿。”
周雨涵依言坐下，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神色有些局促。
张大妮看着她，眼底满是关切：“雨涵，我看着你自从嫁给国栋，脸上就没怎么有过笑模样，怀了孩子后更是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心里有啥苦楚？”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
“还有你和叶老师，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不只是营业员与顾客那么简单。你刚来杨集那会多活泼开朗啊，现在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郁，是不是日子过得不顺心？难道这和叶老师有关？”
周雨涵深知张大妮性子实在，又同是来自县城、父亲曾是淮海县副县长的大家闺秀，又是有主见的大学生，眼下自己日子这般困顿，前途一片迷蒙，或许她能帮指定下迷津。凭着她的人品，断不会轻易泄露旁人隐私。
想起自己这桩看不到头的不幸婚姻，那些暗无天日的煎熬，甚至曾动过轻生的念头，她再也绷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张大妮连忙欠了欠身子，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又坚定：
“雨涵妹子，有啥苦楚尽管说，别憋在心里。你放心，我嘴严得很，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连国强都不会说。咱都是从县城来的，算得上同乡，能帮上的忙我一定帮。”
这番掏心掏肺的劝慰，像一道暖流冲垮了周雨涵心中的堤坝。
她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嫂子，这和叶老师无关！我是被……是被陈家旺和陈青两个歹人给算计了！被那畜生给……给糟蹋，我怕这事传出去爹娘和我的名声尽毁，又不想祸害别人，只能被迫嫁给了陈国栋。”
“可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只图自己私欲，怀孕期间就和江燕不清不楚。江燕走了，他无处发泄，在我月子里身子还没干净时，他就强行糟蹋我、作践我……”
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绝望：
“我顾及爹娘的名声，与他们私下商定，孩子大些我才能回去见他们，好把这事圆过去，所以这一年多我都没怎么见过他们。怀着孕的时候，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心里苦得没法说。孩子满月后，陈国栋糟蹋我，我见生活实在无望，才会半夜跑到河边想寻短见。幸好遇到了在河边吹着口琴的叶培之老师”
“那晚上，我把自己这一年多的苦楚和遭遇都告诉了叶老师，叶老师也跟我讲了他的经历，我们俩的境遇太像了，都是苦命人！后来在夜深人静、心里苦闷的时候，我就常去河边，想听听他的口琴声，和他倾诉一下我的烦恼。但我和他之间，绝对是清白的！对了，叶老师还说了，你特别像他过世的初恋情人。”周雨涵于是就把叶培之的那段经历，也断断续续的讲了出来。
张大妮听着，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又酸又疼。她猛地想起自己当年也被这二人算计，若不是陈国强出手帮忙，自己也险些遭了陈家旺的毒手，现在也说不定过着和周雨涵同样的暗无天日的日子，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同是女人，同受过陈家旺和陈青的威胁，她更能体会周雨涵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绝望。
同时也为误会叶培之老师而深深自责，以前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以为是亵渎、是不怀好意。就在刚才，她还甚至一度认为周雨涵和他不清不楚呢！
直到刚才周雨涵对她说清，自己长得像他过世的初恋情人，原来自己一直错怪他了。而这次他为了护着自己，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又悔又疼。
“妹子，苦了你了……”张大妮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紧紧攥着周雨涵的手。
可转念一想，这是文革乱世，陈家旺权势滔天，连公检法都乱了套，杨集公社就他一人说了算，掌握着生杀大权，自己一介普通百姓，自身都差点遭他毒手，纵使有心帮衬，也实在没能力让她摆脱这泥潭。而今，周雨涵又做了陈家旺的儿媳妇，这难度更大了。她压下心头的无力感，只能柔声劝慰：
“这世道就是这样，咱小人物没辙。但日子总得往前过，不能总困在苦楚里，活着才有希望！”
“往后的路怎么走，终究得你自己拿主意，是忍是熬，或是等将来风气松快些再做打算，都得你心里有数。你要相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总有云开见日，天光破霾的那一天。”
她轻轻拍着周雨涵的手背，语气愈发恳切：
“别再想着轻生了，你还有卫星呢，孩子就是你的盼头。再难的坎，咬咬牙也能迈过去。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听你说说心里话，往后你有啥难处，尽管跟我说，能搭把手的我绝不推辞。但真要摆脱陈家，还得看你自己的心意，咱得往前看，不能被这糟心事缠一辈子。”
周雨涵靠在张大妮肩头，眼泪慢慢止住了。她知道张大妮说的是实情，这乱世之中，没人能轻易撼动陈家旺的地位，所有的苦难终究得自己扛。可这番不带任何许诺、却满是真诚的劝慰，还是让她心里暖了许多，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无边的黑暗了。
就在妯娌俩低眉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宽心话，张大妮在一旁为周雨涵细细出着主意时，周雨涵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连日来的郁结散了不少，心情总算慢慢好了起来。
没等氛围再暖几分，陈国强便快步走了进来，脚步声打破了病房里的静谧。
张大妮见状，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周雨涵的手。周雨涵抬手，用指腹匆匆擦拭了一把眼角残留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陈国强说了几句客气又疏离的场面话。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毕竟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不便久扰——病房门却再次被推开。她的婆婆，还有陈家兴老夫妻两人，分别拎着大半篮子鸡蛋一同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真切的关切。周雨涵心里咯噔一下，既怕长辈看出自己方才哭过的脆弱，又得强装镇定，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侧的被角，方才擦泪的指尖还泛着红，藏在衣袖下不敢外露。
原来陈家兴的妻子趁着农闲回了趟娘家，陈家兴一直等她回来，之后便约上弟妹三人，特意选在晚上过来探望。
张大妮和陈国强见二叔、二婶还有三婶来了，连忙起身笑着让座，嘴里招呼着：“二叔二婶，三婶，快坐下歇脚，一路过来辛苦了。”
国栋娘目光一扫，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周雨涵，见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倦色，眼神里带着几分诧异，开口问道：“雨涵，你咋也在这儿？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周雨涵心里一紧，连忙应声：“安排好了，我已经和国栋交代清楚了。”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急促，“我来了一会儿了，现在就回去。”
说完，她对着众人匆匆点头示意，打了声招呼，便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她实在不愿意面对陈国栋一家人，多待一秒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陈家兴夫妻和国栋娘在病房里坐下，围着病人轻声说着关心的话，问问身体状况，叮嘱着好好休养，话语里满是真切的牵挂。
十几分钟后，眼看夜色渐深，周遭已经夜深人静，他们也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轻轻带上了病房门。
二叔二婶和三婶一走，病房里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
张大妮朝刚送完人的陈国强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边上说话。陈国强快步走过去，脸上还带着送长辈离开的客气。
“国强，我跟你说个事。”张大妮压低了声音，把方才周雨涵私下里讲的关于叶培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他——从叶老师过往的经历，到周雨涵无意中提起的“自己很像他初恋情人”的内情，都没落下。
末了，张大妮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感慨和愧疚：“国强，咱真是错怪叶老师了！”
她顿了顿，想起过往的点滴，声音里带着几分动容：“我刚到杨集中学任教那会，就是个啥都不懂的愣头青，是叶老师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不厌其烦地指导我，我才慢慢站稳了讲台。”
“这次更别说了，”张大妮的声音沉了沉，眼底满是感激，“他为了护着我，受了那么多罪！那板凳实打实砸在头上，额头都被打得开了花，血流得吓人，听护士讲，额头上缝了十几针呢。”
她望着陈国强，语气格外郑重：“叶老师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老师啊，咱之前真是瞎琢磨，错怪好人了！”
陈国强越听，脸上的神色越凝重，一股强烈的悔意瞬间涌上心头，耳根都热了。他攥了攥拳头，语气急切又愧疚：“这事都怪我！我真是瞎了眼，错怪好人了。不行，我得去叶老师那儿赔个罪，当面跟他说声对不起。”
“那倒不必。”张大妮连忙摆手，语气实在，“叶老师不是计较的人，咱心里拎得清就行。往后记着他的好，遇事多替他着想，比啥赔罪都强。”
陈国强沉默了片刻，心里的愧疚虽没完全散去，但也明白了张大妮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份情我记下了。”
另一边，张所长处理完现场，马不停蹄地赶往公社，向陈家旺主任汇报了张维科一家闯进校园行凶、殴打老师学生的事情。
陈家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猛地拍案而起，怒骂道：
“他娘的！这帮东西不知轻重、不知好歹，竟敢动我陈家旺的家人，这是让我脸面往哪儿搁！”
他来回踱了两步，眼神阴鸷：
“咱们杨集公社这两三个月都没批斗游街了，正觉得没劲，现在又刚好是农闲，大家都没事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部拉去批斗游街，最少五天！所有参与行凶的，一个都不能少！过后，再把他们全送到公安局，让他们蹲大牢去！”
张所长连忙劝道：
“主任，要是把他们全关进去、游了街，他们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谁来照顾？”
“这我不管！”陈家旺斩钉截铁地说，“谁让他们敢到学校打老师、打学生？就得给他们点教训！”
张所长看着陈家旺决绝的神情，心里清楚他是想借着这场批斗游街立威、挣业绩，毕竟公社许久没有这类“动静”了。他斟酌着又劝了一句：
“要不，就放了他们家二儿媳吧，让她回去给两家孩子们做做饭、照看下家里？”
陈家旺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行，就按你说的办，其他人必须按我说的来！”
张所长应下，转身返回派出所。他先是对张维科一家参与行凶的人进行了审讯，又找张校长核实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审讯室里，没了往日嚣张气焰的张维科一家人吓得胆战心惊，其中一人颤巍巍地问：
“张所长，我们……我们能被放回去吗？”
张所长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冷声道：
“放回去？估计得几年以后了。你们马上就要被批斗游街，之后等着蹲大牢吧！”
张维科一家人听完，瞬间傻了眼，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张所长，我们冤枉啊！”张维科的奶奶哭喊道，“我们就是想护着自家孩子，一时糊涂才动手，这些‘臭老九’也不算啥金贵人物，你们不也经常拉他们批斗游街吗？求陈主任、求张所长你们高抬贵手，把我们放回去吧！下次我们再也不敢了！”
张所长看着他们这副丑态，脸上满是鄙夷，冷冷地继续教育：
“还有下次？！还想回去？你们别异想天开了！明天就有你们好戏看了！政府念在你们家孩子没人照应，才网开一面放了你二儿媳妇回去做饭，其他人从明天起，就能‘享受到’吃皇粮的待遇了！一大家子六口人一齐被批斗游街，那场面可太刺激了！”
他说罢，气愤地扯了扯嘴角。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张维科一家人彻底傻了，纷纷互相埋怨起来，张维科的奶奶和母亲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张所长，我们跟张大妮老师赔礼道歉！我们去给她跪着求原谅，行不行？”张维科的母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道。
“原谅？”张所长嗤笑一声，语气沉重，“她怎么可能原谅？我刚得到消息，张大妮老师已经流产了，你们把人家的孩子都弄没了，这仇能说解就解？”
张维科一家人听了这话，心瞬间凉到了冰点，浑身瘫软在地。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就因为护着自家孩子，一时冲动打了人，竟然要让六口人遭批斗游街之辱，还要蹲大牢。更要命的是，他们得罪的可是杨集公社一手遮天的陈家旺！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关躲不过去，他们是在劫难逃了。
张所长见状，招手将张家的二儿媳叫到一旁，脸色严肃地叮嘱：
“政府念着你们家还有孩子没人照看，放你回去给娃做饭、打理家务。往后这一大家老小在里头的饭，也得你按时送过来。”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威慑：
“回村后老实待着，不准再惹是生非。要是还像以前那样蛮横，我立马把你再关进来，到时候你一家老小可就真没人管了！”
张家二儿媳吓得浑身打颤，哪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低着头不敢抬眼。办好相关手续后，她揣着满心惶恐，匆匆回了家。
而张家其他人，只能在派出所冰冷的羁押室里熬过这个寒冬夜。四面墙壁透着刺骨的凉意，就像他们此刻的心境，凉到了冰点，一夜无眠，没人能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