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死里逃生(庚娘3)-《新聊斋今古异闻录》

  金大用在黄河浊浪里沉浮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冰水冻成了硬块。

  他死死攥着那块不知从何处漂来的梨木案板,指节抠进朽烂的木纹里,眼前阵阵发黑。

  恍惚间似有庚娘的声音在耳畔轻唤,他猛地呛出两口河水,睁眼时恰见天际泛起鱼肚白,一艘乌篷小船正顺着水流漂来。

  “撑住!”

  船头老汉抛来绳索,粗粝的麻绳勒进他掌心,将他拖上船时,金大用的双腿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老汉自称尹翁,是淮上有名的善人,每年汛期都撑着这艘“救生船”在河道上往返。

  船舱里燃着炭盆,尹翁给金大用裹上两床棉被,又灌下一碗烫得舌尖发麻的姜汤,他这才缓过一口气,牙齿却仍打着颤。

  “我爹娘……我妻子……”

  金大用抓住尹翁的袖口,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尹翁拍着他的背叹气:

  “黄河水急,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你且安心养着,我让下人沿河多留意。”

  这话刚落地三日,就有两个仆役抬着草席匆匆进院。

  金大用踉跄着扑过去,见席子里裹着的老夫妻虽面目浮肿,却依稀能认出是自己的父母。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哭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撞出回声。

  尹翁让人寻来上好的柏木棺材,又请了邻村的缝匠,给两位老人换上干净的寿衣。

  金大用守在灵前,三日粒米未进,眼眶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第四日清晨,仆役又带来个消息:下游捞起个妇人,说是什么金公子的妻子。

  金大用霍然起身,灵堂的白幡扫过他面颊,竟带着几分暖意。

  他奔到码头时,正见个浑身湿透的妇人被人搀扶着,发髻散乱如蓬草,抬起头来,却是王十八的妻子唐氏!

  “金公子救命!”

  唐氏“扑通”跪倒在泥地里,指甲缝里还嵌着河底的黑泥。

  “王十八那畜生杀了你全家,昨夜竟要把我也推下河去!我拼死抱住块船板才逃出来!”

  她哭得浑身发抖,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浸得透湿,露出里面贴身小衣。

  金大用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你是他的妻子,与我何干?”

  “我早就劝过他!”

  唐氏膝行两步,抓住金大用的裤脚。

  “我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他偏不听!

  如今我若被他寻到,定是死路一条啊!”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竟是半块吃剩的麦饼。

  “我这几日就靠这个吊着命,公子若不肯收留,我……我就只能死在你面前了!”

  尹翁在一旁捻着胡须,见唐氏虽形容狼狈,眼神却不似作伪,便道:

  “依老朽看,这也是天意。

  王十八害你,他的婆娘却来投奔你,不如暂且留下她,也好让她做些杂活抵债。”

  金大用正待回绝,唐氏却仰起脸,泪水顺着颧骨往下淌:

  “公子若在孝期,我便为两位老人守灵;

  公子要去报仇,我便为你浆洗衣物。

  若是庚娘姑娘还在,难道你也要把她往外推吗?”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中了金大用心里最软的地方。

  安葬父母那日,唐氏换上一身粗布孝衣,跪在坟前哭得比金大用还要情真意切。

  烧纸时火星溅到她手背上,烫出个水泡,她竟浑然不觉。

  金大用看在眼里,心里那层坚冰似有了丝裂痕。

  过了半月,金大用磨亮了父亲留下的那把短刀,打算扮成乞丐去广陵寻仇。

  他正往腰间缠布条藏刀,唐氏忽然掀帘进来,手里捧着双纳好的布鞋:“公子且慢。”

  她将鞋放在桌上,鞋底密密麻麻纳着万字纹。

  “王十八说自己是广陵人,全是骗人的。

  我听他跟同伙说过,老家在金陵水西门,那里有个三进的宅院,门楣上刻着个‘王’字。”

  金大用捏着布鞋的手猛地收紧:“你怎不早说?”

  “我怕公子不信。”

  唐氏垂下眼睑。

  “而且他那些同伙,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水寇,常在秦淮河一带出没。

  公子单枪匹马去,怕是要吃亏。”

  金大用沉默着坐下,短刀在掌心泛着寒光。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个货郎的吆喝声,说金陵出了桩奇事:

  有个姓尤的女子,杀了谋害她全家的仇人,自己投河死了,官府验尸时,还在她怀中发现封血书。

  “是庚娘!”

  金大用猛地站起,泪水汹涌而出。

  他悲的是妻子香消玉殒,快的是大仇终得报,两种情绪在胸中翻涌,竟让他喉头一阵发甜。

  他转身对唐氏道:“多谢你告知这些。如今大仇得报,我也该……”

  “公子要赶我走吗?”

  唐氏急忙打断,从箱底翻出块素色布料。

  “我不求名分,只想给庚娘姑娘做三年针线活,也算赎我先前的罪过。

  尹老爷说了,让我在他家学做女红,等公子守满孝期再说。”

  金大用看着她指尖的薄茧,那是这些日子为父母缝孝衣磨出来的,终究点了点头。

  这年深秋,尹翁的老友袁副将军路过淮上。

  他见金大用虽面带戚容,谈论时局却条理分明,便邀他做了军中记室。

  次年流寇作乱,金大用跟着袁将军辗转沙场,凭着一手好字和精准的算计,屡屡献上良策。

  平定叛乱后论功行赏,他竟得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

  回乡那日,尹翁率着全府仆役在门口迎接。

  唐氏穿着身新做的青布衣裙,鬓边簪着朵素净的珠花,正指挥仆役往院里搬箱子。

  见金大用下马,她忙端来盆热水,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两人都红了脸。

  尹翁在一旁笑道:“如今功成名就,也该给庚娘姑娘一个交代了。

  我看唐氏姑娘虽是二嫁,却也是个苦命人,不如就让她给你做个侧室,也好为金家延续香火。”

  金大用望着西厢房,那里还供奉着庚娘的牌位,终究叹了口气。

  成亲那日,唐氏给庚娘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红得像抹了胭脂。

  她轻声说:“庚娘姐姐,往后我会好好照顾公子,你在天上放心吧。”

  窗外的月光落在牌位上,竟似蒙上了层薄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