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政治家的棋局-《大明执政官》

  京西演武的捷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朝野间荡开层层涟漪。

  周遇吉与新军的名字,随着《京报·实务选编》的流传,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刻入人心。赞誉与质疑,惊叹与忧虑,各种声音在茶肆、衙门和府邸间交织,但无可否认的是,“新法练兵”这四个字,已不再是纸上谈兵。

  然而,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内,朱厚照脸上却寻不到半分凯旋的喜悦。

  他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越过京西,扫过运河,最终落在那片无垠的蔚蓝之上。

  胜利带来的不是松懈,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审慎。在他眼中,这并非单纯的军事胜利,而是一盘刚刚进入中盘的复杂棋局,每一步都关乎国运,落子不易,牵一发而动全身,朱厚照在心里暗自斟酌棋落何处?

  第一子:成本与效能的平衡

  御案上,周遇吉那份字迹朴拙却数据详实的密奏,他反复看了三遍。“……若依新法编练一营,岁耗需银……若维持现有操练强度,箭矢、兵甲损耗,马匹草料,士卒额外犒赏及伤残抚恤……合计超出旧制卫所颇多……”

  朱厚照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颇多”二字上敲击着。

  他完全理解周遇吉的难处,甚至非常欣赏这份敢于直言困难的坦诚。

  在他之前的作为一把手的从政生涯中,任何重大项目上马,他首先要面对的也是财政局的预算报告。

  而期望一支即将脱胎换骨的强军还能维持着旧有的低成本,这是违背客观规律的幻想。

  ‘钱……永远是最大的问题。’他内心苦笑了一下,‘古今皆然。

  但直接命令户部拨款,等于把周遇吉架在火上烤,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能这么干。’

  他沉吟片刻,提笔蘸墨,没有通过内阁,直接以中旨形式批复,语气平和而务实:

  “朕知尔等艰难。新军之效,已验于演武,朕心甚慰。然国之用度,自有法度,未可轻破。着尔于现有额度之内,精打细算,首要保障士卒饷银、兵甲维护,此乃军心所系。可仿‘稽核处’例,于营内专设‘节流房’,汇集匠人、老卒,专司研究如何提升兵甲耐用、优化粮秣配给、淘汰冗余靡费。要将每一文铜板,都挤出最大的效用。所需额外开支,可列出明细预案,朕,自有区处。”(是自有区处,没有写错字哈。)

  写完,他轻轻吹干墨迹。

  这道旨意,既肯定了成绩,承认了问题,又将压力转化为内部管理和技术优化的动力,为周遇吉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方向和有限的授权,而非空洞的安慰。

  最后那句“朕自有区处”,则是他作为最高决策者留下的后手和承诺。

  第二子:朝堂的共识与妥协

  放下朱笔,他的思绪转向文华殿。那里此刻想必正为此事争论不休。

  首辅刘健,这位老成持重的官僚,此刻定然感到压力如山。

  他能想象刘健捻着胡须,面对各方质疑时,那谨慎而略带疲惫的神情。

  ‘刘健求稳,不能逼他。李东阳通达,但亦重规矩。强行推动,只会适得其反,将可能的盟友推向对立面。’他默默思忖,‘改革的艺术,有时不在于高歌猛进,而在于寻找最大公约数,在于将宏大的目标,分解成各方都能接受的步骤。’

  他的目光落在舆图上漕运河流的线条,心中默念。杨廷和啊,杨廷和。

  结合史实和他的观察来看,对杨廷和的看法是,沉稳而富谋略,能理解他的意图,也懂得官僚体系的运作逻辑。

  是个聪明有抱负的能臣,或许,得由杨廷和来做这个打破僵局的关键人物。

  ‘让杨廷和去引导吧。’朱厚照做出了判断,‘用漕运‘考成法’已经取得的、看得见的成效作为实证,降低说服的成本。‘全面推行新军’这个念想还是得缓下来。

  改换成‘于九边择地试点’这个相对保守的方案。

  将军事改革与吏治、财政改革联系起来,构建一个相互支撑的逻辑链……这些,杨廷和应该能做得很好。’

  他不需要亲自下场去辩论,他只需要提供一个清晰的思路,并给予执行者足够的信任和空间。

  这是他从多年一把手经历中悟出的道理:善于授权,往往比事必躬亲更能成事。

  第三子:撬动未来的支点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舆图上,最终定格在那片代表海洋的蓝色区域。

  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他起身,从一堆加密的文书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了那份来自江南、落款为文贵的《请开海禁、复市舶以充国用、靖海疆疏》。

  这份被他刻意压下了数月的奏疏,此刻看来,字字都闪烁着机遇与挑战的光芒。

  ‘新军的成功,提升了我的权威,证明了改革路径的可行性。而新军暴露出的巨大耗费,则制造了迫切的财政需求……’他冷静地分析着当下的局势,‘这就是开启下一个战略窗口的最佳时机。开海,这步棋,现在可以落下去了。’

  他不会自己提出,那会吸引所有保守势力的火力。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在朝堂上“自然而然”重新引燃这个话题的人。

  他再次提笔,这一次,是两道密谕。

  给杨廷和的写道:“新军之费,国之重负。开源节流,势在必行。文贵前有开海之议,其疏尚在朕处。卿可于廷议时,相机提及,引导议论,试探风向。务求稳妥,不必强求,意在投石问路。”

  给文贵的则更为直接:“卿前所奏开海事,朕已详阅,深以为然。然事关祖制,不可轻动。今时机渐至,着卿借漕运总督之便,于江南暗中详查沿海商情、私港运作、水师战力、地方豪强态度及西夷船只动向,预作万全准备。所有事宜,密奏以闻,不得泄露。”

  写完,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张永,嘱咐其务必安排周全。

  做完这一切,朱厚照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一丝精神的疲惫,但眼神却愈发清亮。

  端起早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正如这治国之路,道阻且长,但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