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张太后掣肘-《大明执政官》

  漕运稽查的雷厉风行与西苑“豹房”的传闻,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不可避免地灼到了仁寿宫张太后的耳根。

  这日晨省,朱厚照甫入殿内,便觉气氛凝滞。

  鎏金狻猊炉里虽焚着宫廷龙涎,香气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压抑。

  张太后并未如常端坐受礼,而是背身立于雕花长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初绽的白玉兰,身影在透窗而入的曦光中显得僵直。

  宫人皆垂首屏息,如同泥塑木雕。

  “儿臣给母后请安。”朱厚照依制行礼,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张太后缓缓转身,脸上不见往日慈色,目光如两枚冷针,直刺过来:“皇帝近日,倒是勤政得很。”

  朱厚照心知风暴将至,神色不变:“禀母后,儿臣初政,朝政繁冗,不敢懈怠。”

  “朝政?”

  张太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尾音,“哀家怎听说,皇帝将文华殿的经筵日讲置于脑后,终日泡在西苑那等地方,与匠户、军汉、还有那等连功名都无的算学先生厮混,行那奇技淫巧之事!这岂是圣天子所为!”

  果然是为西苑。

  朱厚照早有腹案,从容应道:“母后息怒。儿臣并非荒废圣学,实感圣人之道需学以致用。舆图兵事、钱粮算学、工匠技艺,皆关乎国计民生。儿臣于西苑设一书房,研习此等实务,正是为了解民间疾苦,更有效地裁决政务。譬如漕运稽查,若无对实务的通晓,如何明辨奏报真伪,洞察其中奸弊?”

  他巧妙地将西苑之事与正在风口浪尖的漕运稽查勾连,赋予其不容置疑的正当性。

  张太后冷哼一声,步下台阶,织金凤纹的裙裾拂过光亮如镜的金砖:“巧舌如簧!那漕运之事,你又为何偏要派阉人插手?莫非刘健、李东阳这些先帝托孤的臣子,还不足以让你倚重?你可知如今外间如何议论?都说你宠信内宦,疏远大臣,恐现英宗旧事!这怎不令天下士人心寒!”

  话题引向了宦官干政这更敏感处。

  朱厚照明白,这背后既有文官集团通过太后施压,亦有张氏外戚对刘瑾势力坐大的忌惮。

  “母后明鉴,”听张太后提及英宗(就是那个堡宗),朱厚照嘴角一抽,但语气依旧平稳,“司礼监遣员,仅为协理沟通,传递消息,并无决断之权。漕运积弊数十年,内外勾结,信息壅塞亦是主因。儿臣深处宫禁,若无一条可靠渠道直通下情,岂非成了聋瞽?此乃权宜之计,儿心明其理,断不容宦官擅权乱政。”

  他语锋微转,目光沉静地迎向太后:“况且,儿近日亦风闻,京畿某些皇庄、勋贵田产,兼并民田,手段酷烈,致使小民流离,怨声载道。此类情事,若无人直达天听,只怕孩儿还要被蒙在鼓里,以为海内承平,百姓安居呢!”

  他自称孩儿,又适时抛出了皇庄与勋贵田产问题,既是想缓和母子关系,亦是警告。话音落下,清晰地看到张太后眼角猛地一跳。

  “你…你这是在指责哀家纵容外戚?还是疑心你两个舅舅行事不端?”张太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混合着被冒犯的震怒与被戳中要害的心虚。

  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是她至亲兄弟,亦是京中兼并土地最烈的外戚之一。

  “儿臣不敢。”朱厚照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寸步不让,“儿臣只是就事论事。无论是漕运之弊,还是田庄之患,皆是朝廷痼疾,儿臣既承大统,便需设法革除,以安社稷,以慰黎庶。望母后体谅。”

  张太后死死盯着儿子,仿佛要重新看清这张年轻却已隐现威仪的面孔。

  那沉稳的目光、清晰的条理、话语间不容置疑的决断,都让她感到陌生,以及一丝源自权力被挑战的惊惧。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人心上。

  良久,张太后像是被抽去了力气,颓然坐回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床上,挥了挥手,语气满是疲惫与妥协:“罢了…罢了…你如今是皇帝了,乾坤独断,哀家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只望你时刻谨记,你是朱明天下之主,行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莫要寒了功臣勋旧之心,更莫要…让母后难做。”

  朱厚照知道,此番交锋暂告段落。

  太后虽退,但心中芥蒂已深。他再次躬身:“母后教诲,儿臣谨记于心。儿臣一切作为,皆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若无他事,儿臣告退。”

  退出仁寿宫,踏入料峭春寒,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张太后的冲突,比他预想的更早、更直接。但他别无选择。

  改革之途,必伴随利益的切割与权力的碰撞。

  张太后与外戚,是他必须逾越或至少需稳妥平衡的关隘。

  “清查庄田,需得更缜密,更讲究策略了。”他心中暗忖,“或许,该让刘瑾这把双刃剑,在某些时候,指向更明确的目标了。”

  他抬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被分割的蓝天,目光坚定如铁。

  既已踏上这条路,便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