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重回江都-《这就是你的宿命》

  八月二十一,江都码头。

  秋日的江都码头像个烧开的锅,漕船商舶挤得水泄不通,挑夫号子震天响,汗味、鱼腥味和尘土搅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江寒压低斗笠檐,一手紧紧攥着何季蓉冰凉的手腕,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他快速扫了一眼关卡——官兵懒洋洋地查着货,对通缉画像兴趣缺缺。也对,苏州那场“赏月节”的惨剧传过来才几天?他耳朵里刮到几句商贩的闲扯,把杜伏威的突袭说得神乎其神,听得周围人啧啧惊叹。江寒心里发凉, 他拽了下何季蓉,声音压得极低:“低头,快走。”

  两人像两尾滑溜的鱼,挤出喧嚣的码头,一头扎进江都城西的街巷。目标明确:阮府别院,梁文君的住处。

  咚!咚!咚!

  敲门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杏儿拉开门缝,看清来人斗笠下的脸,惊得张嘴要喊。江寒反应更快,一个箭步上前,食指重重压在唇上,眼神锐利如刀,同时另一只手已将何季蓉拉进了门内。

  “杏儿,谁呀?”梁文君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点疑惑。

  见杏儿没立刻应声,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蹙着眉走出来。刚转过屏风,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她看着院中那个熟悉又狼狈的身影,瞳孔瞬间放大,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微张的嘴,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江……江公子?你们……你们怎么……”话没说完,目光已扫过两人沾满尘土的衣摆和何季蓉斗笠下毫无血色的脸。

  “进去说。”江寒言简意赅,声音沙哑,眼神朝内室示意。

  梁文君立刻会意,压下翻涌的惊疑,侧身将两人让进内室,反手轻轻掩上门。

  何季蓉像被抽了骨头,跌坐在椅中,自己抬手摘了斗笠。杏儿机灵地端上热茶,江寒接过一杯塞进何季蓉手里,她捧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泼溅出来也浑然不觉,只是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晃动的波纹。

  梁文君的目光在两人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脸上来回逡巡,心直往下沉。她对杏儿使了个眼色:“去,弄点热乎饭菜来,快些。”等杏儿出去,她才转向江寒,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带着试探:“江公子,你们这是……出大事了?”

  “得在你这里躲几天。”江寒开门见山,声音干涩。

  梁文君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到底……怎么了?”

  江寒看向何季蓉。何季蓉依旧低着头,却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肩膀绷得像块石头。江寒深吸一口气,像要把胸腔里的浊气都挤出去,话出口带着一股狠劲:“杜伏威中秋‘赏月节’搞突袭苏州城。何家……被卷进去了。”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蓉儿的兄长和父亲……都被害了,何家恐怕也……”

  “什么?!”梁文君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后仰,撞在椅背上,发出“哐”一声轻响。她脸色瞬间煞白,眼睛瞪得极大,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杜伏威……灭了何家?这怎么可能?你们走的时候……”她的话被何季蓉骤然抬起的目光打断。

  那目光里是淬了冰的恨和深入骨髓的痛。何季蓉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我亲眼看着的……怎么会错?”她越说越快,声音却越来越抖,最后猛地哽住,泪水决堤般滚落,整个人蜷缩起来,那个场景又被拉出来重新回忆,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内室里格外刺耳。

  梁文君一个激灵,立刻绕过桌子,蹲下身轻轻拍抚何季蓉剧烈起伏的背脊,声音强作镇定:“天杀的……那你们……你们先安心住下,养养精神,咱们再想法子。”她抬头看向江寒,眼神复杂,“不过,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密道。命大。”江寒吐出四个字,目光沉郁。

  梁文君点点头,站起身,努力让声音平稳:“我让杏儿去收拾东厢房。你们先歇着,什么都别想。”她转身走向门口,背影略显僵硬。

  “谢了,梁姑娘。”江寒的声音低沉,带着真心实意的感激。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谁?”梁文君扬声问,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但搭在门栓上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是我,阮恒。”

  江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受惊的豹子般就要弹起找地方藏身。梁文君反应更快,猛地回头,冲江寒用力一摆手,眼神急切而坚决,用气声道:“别动!是我的东家!”她随即拔高声音应道:“阮公子?这么晚了,有事么?”同时迅速向外走去,拉开了门。

  门外,阮恒长身玉立,月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几个下人垂手侍立,捧着几盘色泽鲜艳的西域瓜果。阮恒笑容温润:“今日刚得了些稀罕果子,一个人也用不完,想着给梁姑娘送些尝尝鲜。”他目光随意地扫过院子,下人已将果盘放下。就在这一瞥间,阮恒的眼神精准地捕捉到了内室门缝后江寒模糊的身影。他脸上的笑意不变,甚至加深了些,转向梁文君:“哦?梁姑娘有客?”

  “是,来了几位旧友,叙叙旧。”梁文君侧身挡了挡门缝,语气自然。

  阮恒的目光在梁文君脸上停了一瞬,笑容依旧得体:“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东西放下,在下告辞。”他拱手一礼,转身离去,衣袂飘飘,步履从容,没再多看内室一眼。

  院门轻轻合拢。梁文君背靠着门板,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屋内的江寒,也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吐出一口浊气。

  晚饭吃得沉默。何季蓉几乎没动筷子,勉强咽了几口,便被江寒半扶半抱着送回东厢房,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收拾完碗筷,梁文君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秋夜的凉意丝丝缕缕渗进薄衫,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中天,将庭院照得一片惨淡的银白。她仰头望着,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还没睡?”江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走过来,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

  梁文君没回头,依旧望着那轮月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月色难得,想再看看。”过了一会儿,她才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眼底却是一片沉寂,“公子……怎么不陪着她?”

  “睡着了。连着几天没合眼,又惊又怕,人撑不住了。”江寒揉了揉眉心,“这才安心休息。”

  “能想见……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梁文君的声音飘忽,目光又转向月亮,过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我原以为……这辈子,是再也见不着你了。”

  江寒喉咙一紧,像被什么堵住。他搓了搓脸,“梁姑娘呢?……你在江都,过得咋样?” 他生硬地转了话题,语气直白。

  梁文君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没有笑意的弧度,目光落在远处黑黢黢的屋脊上:“我?挺好。吃穿不愁,也没人敢给我气受。在旁人眼里,我大概……就是个过客,住几天就走的那种,谁也不必深交。”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石桌缝隙,“挺好的,省心。”

  江寒沉默地听着,看着她故作轻松的侧脸,月光下她眼睫投下小片阴影。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直接:“你当初突然留下……现在想想,也许别有深意。”

  梁文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夜风吹过,庭中老树的枯叶簌簌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她慢慢转过头,月光清晰地映照着她眼中迅速积聚的水光,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江都……看着太平,可水底下……全是身不由己的漩涡。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她看着江寒,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苍白的面颊,在月光下像两行坠落的星子,“这次我帮你……下一次,你……你能不能……”她猛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力气,紧紧抓住了江寒放在石桌上的手腕,“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她的声音哽咽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压和无法言说的无奈。

  江寒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他没有抽回,也没有动。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浓烈的绝望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期盼。他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秘密和迫切的恳求。几秒的沉默,像被拉长了一个世纪。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郑重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清晰的声音:“好。”

  这个字像一道赦令。梁文君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所有的防备和坚强土崩瓦解。她没有丝毫犹豫,倾身向前,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了江寒,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风尘气息的衣襟里,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她抱得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这唯一的希望就会消失。

  江寒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慢慢放松。他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她单薄的、因哭泣而颤抖的背上。秋夜的风掠过庭院,寒意刺骨,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石桌上的茶早已冰凉。可对于梁文君而言,这冰冷的月光下,她终于抓住了那根飘摇的稻草。即使这温暖还不完整,即使前路依然凶险,至少,人回来了。她没有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