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一)(644)-《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青禾(一)

  (一)

  凌晨五点半,闹钟还没响,欧阳岚就醒了。

  与其说是醒,不如说是一种从混沌疲惫中被迫浮出水面的窒息感。脑袋像灌了铅,眼皮沉得掀不开,四肢百骸都叫嚣着渴望更多的睡眠。但窗外还是一片墨蓝,宿舍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并不顺畅的呼吸声。

  她挣扎着坐起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让她打了个寒噤。这里是离镇子还有十里地的柳溪村小学,她作为刚分配来的特岗教师,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个月。

  六点整,她必须出现在教室,带领早到的学生开始晨读。六点十分,她要监督学生打扫卫生区。六点半,组织学生吃早餐……每一天,时间都被切割成无数个必须完成任务的碎片,精确到分钟。

  “欧阳老师,一个月三千块,图啥呢?” 有时,村里的老人会这样问她,眼神里带着不解和一点点怜悯。

  欧阳岚答不上来。当初选择特岗,怀揣着一点理想主义的光,想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可真到了这里,那点光迅速被具体而微碎的疲惫磨损。

  她拧开冰冷的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脸,才勉强驱散了些睡意。镜子里的自己,眼下两团明显的青黑,脸色有些苍白,才二十三岁,眉眼间却已带了抹不去的倦色。

  (二)

  六年级的教室里,四十多个孩子闹哄哄的。粉笔灰在从窗户透进来的稀薄晨光中飞舞。欧阳岚站在讲台上,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她昨晚批改作文到十一点,梦里都是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不通顺的句子。

  “王小明,你的作业呢?”

  坐在后排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站起来,手指绞着衣角:“老师……我……我忘了带。”

  欧阳岚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王小明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跟着年迈的奶奶,奶奶不识字,也管不了他的学习。这不是他第一次“忘带”了。

  “下课来我办公室补。”她的声音带着疲惫,没有太多责备。

  刚处理完作业问题,学习委员急匆匆跑过来:“欧阳老师,李小花和赵小虎打起来了!”

  欧阳岚头皮一麻,赶紧冲过去。两个孩子因为争抢一块橡皮扭打在一起,脸涨得通红。她费劲地把两人拉开,询问原因,调解,看着两个孩子勉强说了声“对不起”,心里却涌上一股无力感。这些孩子,精力旺盛,心思敏感,家庭的关爱和管束往往缺位,学校里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引爆他们的情绪。

  一堂课下来,维持秩序的时间几乎占了三分之一。她精心准备的教案,常常被打断得支离破碎。

  (三)

  课间十分钟,理论上是她喘息的时间。但刚回到办公室,水杯还没碰到嘴唇,手机就响了。是李小花的妈妈。

  “欧阳老师啊,我们家小花回去说被赵小虎打了,怎么回事啊?你们老师怎么看的孩子?那赵小虎家里没人管,野得很,可不能让他欺负我们小花……”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又冲,欧阳岚只能耐着性子解释当时的情况,强调已经处理好了。但家长显然不满意,絮絮叨叨说了十几分钟,中心思想是要求老师必须“特别关照”自家孩子。

  挂了电话,看着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欧阳岚连喝的欲望都没了。她拿起红笔,开始批改早上收上来的生字本。勾,叉,圈出错误,写评语……动作机械而重复。右手腕因为长时间写字,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小欧阳,还没忙完?” 对面的张老师,一位在村小待了二十多年的老教师,端着个搪瓷杯走过来,给她倒了杯热水,“喝点热的。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这帮皮猴子,你得有点耐心。”

  欧阳岚接过水杯,道了声谢。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稍微慰藉了一下干涩。她看着张老师花白的头发和温和的笑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至少,这里还有同行者。

  (四)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欧阳岚强打着精神,想给孩子们讲点课外知识,拓展一下视野。她讲到城市里的博物馆、图书馆,讲到浩瀚的星空和远方的海洋。

  孩子们听得睁大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欧阳老师,你去过博物馆吗?”

  “老师,大海真的看不到边吗?”

  “图书馆里的书,真的可以随便看吗?”

  一个个问题抛过来,单纯而直接。那一刻,欧阳岚看着台下那些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因为知识而焕发光彩的小脸,白天所有的疲惫和委屈,似乎都被瞬间抚平了。

  她耐心地回答着,描述着。那一刻,她仿佛又找到了当初选择来到这里的那点初心——点亮这些可能被大山阻隔的视野。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欢呼着冲出教室。欧阳岚还要组织路队,把孩子们安全送到村口,看着他们各自回家。

  (五)

  夜色笼罩了柳溪村。欧阳岚回到她那间简陋的宿舍,冷锅冷灶。她懒得做饭,泡了包方便面,草草吃完。

  晚上七点,属于她的“夜班”正式开始。

  桌上是堆积如山的作业本、练习册。还有明天要用的教案没写,下周公开课的课件还没完善,学校要求的工作总结后天要交……

  她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书桌这一小片天地。窗外是寂静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她埋首在作业本中,红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批到一篇日记,是那个总忘带作业的王小明写的。

  “今天欧阳老师又让我去办公室补作业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奶奶说,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才能去找爸爸妈妈。可是,书上的字好难,我总是记不住。欧阳老师不像以前的老师那样骂我,她还给我糖吃。我想好好学习,不让老师失望……”

  字迹依然歪歪扭扭,还有几个拼音代替的字。但欧阳岚看着看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白天因为他不交作业而生出的那点烦躁,瞬间烟消云散。

  她拿起红笔,在这篇日记后面,认真地写道:“小明,老师看到你的努力了,非常棒!字不认识没关系,我们慢慢学。有不会的,随时来问老师。加油,你一定能行!”

  写完这些,她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也振作了一点。

  (六)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转眼间,欧阳岚在柳溪村小学已经待满了一个学期。

  她依然很累,早上起床依然困难,嗓子依然会哑,依然要处理层出不穷的“鸡毛蒜皮”。但她开始慢慢找到一些节奏和方法。

  她不再试图一口气吃成胖子,学会了在纷杂的事务中抓住重点。她开始主动向张老师这样的老教师请教,学习如何更有效地管理班级,如何与不同类型的家长沟通。她甚至摸索出一点“门道”,比如,给像王小明这样的孩子多一点耐心和鼓励,远比批评有效;比如,在处理孩子矛盾时,先倾听,再讲道理。

  她发现,孩子们其实很敏感,能真切地感受到老师的用心。当她真正蹲下来,平视他们的眼睛,倾听他们的声音时,那些顽皮似乎也收敛了不少。

  公开课虽然紧张,但顺利完成了,校长还表扬了她教学设计有想法。工作总结虽然写得痛苦,但回过头看,一个学期竟然也做了那么多具体而实在的事情。

  期末考试,她带的班级语文平均分比上学期提高了五分,虽然依旧不高,但每一个进步的数字背后,都有她和孩子们共同努力的汗水。

  放寒假前一天,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老师再见”、“老师新年快乐”。王小明偷偷塞给她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小声说:“老师,给你吃。”

  拿着那颗温热的鸡蛋,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欧阳岚忽然觉得,这半年所有的辛苦和挣扎,似乎都有了意义。那是一种微小而确切的满足感。

  (七)

  又一个新学期开始。

  欧阳岚依然拿着三千块的月薪,依然忙碌,依然会在深夜里批改作业、准备教案。

  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走在村里,会有更多的家长主动跟她打招呼,笑容里多了真诚的尊重。课堂上,她能更从容地掌控节奏,甚至能抽出时间给孩子们讲讲故事,玩玩成语接龙。她开始学着在疲惫中寻找那些微小的快乐和成就感,比如一个后进生终于听写全对,比如一个内向的孩子主动举手发言。

  她依然渺小,依然感到个体力量的有限。教育理想的宏图,在现实的粗粝摩擦下,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和具体。她不再抱着“改变所有孩子命运”的宏大幻想,而是更专注于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批改好每一本作业,上好每一堂课,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孩子。

  晚上十一点,欧阳岚合上最后一本作文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几盏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

  她很累,身体像被掏空。但心里,却有一种从磨砺中生长出来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她知道,明天,闹钟依然会准时在五点半响起,教室里依然会有处理不完的琐事和挑战。这条路还很长,布满了荆棘与坎坷。

  但看着那远山的轮廓和零星的灯火,她想,或许,成长就是这样——不是在瞬间完成的蜕变,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疲惫与坚持中,如同山间的青禾,在并不肥沃的土壤里,迎着风雨,一点点,扎下根去,抽出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新芽。

  她关上台灯,宿舍陷入一片黑暗。而在黑暗中,某些东西,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