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廿四)(57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雁去衡阳(廿四)

  那一夜,小卧室里的空气凝滞如铁。王建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耳边是外间戴维时不时弄出的粗暴声响——啤酒罐被捏扁扔进垃圾桶的哐当声,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那压抑着、却无处不在的暴戾气息。每一次声响都让缩在床边小地毯上的艾瑞克轻轻一哆嗦。

  王瑶坐在床沿,背对着他们,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一动不动。警察留下的那张写着热线的纸条,被她攥在手心,又松开,反复多次,最终飘落在地,像一片无力的枯叶。

  王建国看着女儿削瘦僵直的背影,那几乎被生活碾碎了的姿态,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他窒息。他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死死按住闷痛的胸口。

  轻微的响动惊动了王瑶。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是未散的惊恐和一种深切的疲惫。她看到父亲痛苦的模样,慌忙起身,踉跄着去外面倒了一杯水进来。

  王建国就着女儿的手,艰难地咽下几口水,冰凉的液体划过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那要命的干痒。他抬起浑浊的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的脸,那上面的淤痕和绝望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瑶……”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别怕……”

  王瑶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滴在王建国的手背上,滚烫。她猛地别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地毯上的艾瑞克,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他手里拿着那个铁皮铅笔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画——是用彩色铅笔画的,线条稚嫩,却色彩鲜明。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两个高的,一个矮的,站在一座有着尖顶的房子前,天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一样的太阳。

  他把画递到王建国面前,小声地、用夹杂着几个中文单词的英语说:“Grandpa… look… I draw… faly… sun…”(爷爷……看……我画的……家……太阳……)

  王建国听不懂孩子的话,但他看懂了那幅画。三个小人。笑脸太阳。他的目光猛地抬起,看向外孙。艾瑞克的大眼睛里依旧盛着恐惧,却努力地想表达一点什么,那是一种在冰冷绝望里挣扎着透出的、微弱的天真和渴望。

  王建国的心脏像是被那稚嫩的画和眼神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的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他颤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幅画,而是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艾瑞克的头发。

  这一次,孩子没有躲闪。

  王瑶也看到了那幅画,她看着儿子,又看看父亲,泪水流得更凶,却突然伸出手,将儿子和父亲的手,一起紧紧握住。她的手冰凉,却在微微发抖中透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力量。

  狭小的房间里,祖孙三代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 under the dilight, 在窗外陌生城市冷漠的夜色映衬下,这无声的触碰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寒夜里划亮的第一根火柴,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浓重的黑暗。

  第二天,戴维一早就阴沉着脸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抖。他一走,屋里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王瑶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动弹。王建国挣扎着起身,胸口依旧闷痛,但比昨夜稍好。他默默地去厨房,想烧点热水。厨房狭小杂乱,他笨拙地摸索着那些陌生的灶具。

  王瑶听见动静,走进来,沉默地接过他手里的水壶,接水,打开炉灶。蓝色的火苗蹿起。

  “爸……”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眼睛看着跳跃的火苗,“……昨晚……谢谢你……”

  王建国摇摇头,喉咙哽咽。

  “但是……”王瑶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无助,“……离不了……真的离不了……他没有身份……什么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艾瑞克还那么小……我……”

  “那就跑。”王建国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带着孩子,跟爸回中国。”

  王瑶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瞬极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跑?怎么跑?他能找到我们!他会发疯的!而且……我的护照……早就被他收起来了……锁在保险箱里……我拿不到……”

  “那就想办法!”王建国语气急促起来,胸口因激动又开始闷痛,他强忍着,“瑶瑶,你不能一辈子这么怕下去!你看看孩子!你想让他看着你挨打长大吗?!你想让他变成第二个戴维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王瑶。她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护照……”王建国喘着气,目光扫过这个压抑的公寓,“……保险箱……在哪?”

  王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卧室方向。

  王建国不再说话。他沉默地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里面更加凌乱,空气中弥漫着戴维的烟酒味。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灰色金属保险箱,看起来相当沉重结实。

  他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冰冷的箱体,又看了看那把复杂的密码锁。他的心沉了下去。这根本不是他能打开的东西。

  绝望再次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保险箱旁边书架底层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英文大部头书籍,书脊脱落了一半,软塌塌地搭拉着。

  一个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进他的脑子。

  他想起昨天戴维殴打他时,口袋里掉出来的那一串钥匙……当时混乱中,好像有一把很小的、样式奇怪的钥匙,被踢到了书架附近……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胸口的疼痛,几乎是趴在地上,用手在书架底下的缝隙里急切地摸索着。灰尘沾了他一脸,蜘蛛网挂在他的头发上。

  “爸?你找什么?”王瑶跟过来,困惑又不安地问。

  王建国不答,手指拼命在黑暗的缝隙里掏挖。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细小的金属物!

  他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它抠了出来。

  摊在掌心。正是一把小小的、铜质的、样式古老的备用钥匙!

  王瑶也看到了那把钥匙,瞬间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惧。

  王建国抬起头,看着女儿,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希望和决绝。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去……找……找那个警察给的电话……”

  “打过去……问……问他们……怎么帮……”

  “这把钥匙……赌一把……赌它……能开!”

  他把那把小小的钥匙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他生疼。

  窗外,纽约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阳光。

  但有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光,从沉重的绝望云层里,艰难地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