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妻记(二)(431)-《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换妻记(二)

  签完离婚协议后的日子像一场浑浊的梦。

  李志远搬进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式公寓。曾经精心为杨小雨租下的那套高级公寓,因为涉及案件被警方查封了。他带着一个行李箱入住酒店时,前台小姐礼貌的微笑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怜悯——一个中年男人独自住长租公寓,故事写在脸上。

  公司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杨小雨不只是卷走了一些资金,她还以李总未婚妻的身份,与多家供应商重新谈判了付款条件,将账期延长至不可思议的程度,然后与空壳公司合作,将大笔预付款转移至海外账户。

  警方调查显示,这根本不是临时起意的感情诈骗,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商业阴谋。杨小雨也不是什么刚毕业的大学生,而是一个职业诈骗团伙的成员,专门针对中小企业的中年管理者。

  “她们研究目标的心理,投其所好,一步步获取信任。”负责案件的警官对李志远说,“你的情况不是个例,今年我们已经接到三起类似报案。”

  耻辱感像浓酸腐蚀着李志远的内心。他回想起自己如何在杨小雨面前吹嘘商业眼光,如何对她解释公司运营的细节,如何因为她一句“李总真厉害”而得意忘形。现在想来,每一句赞美都是鱼钩上的饵料。

  更糟糕的是,由于资金链断裂和合同问题,公司面临巨额赔偿。银行拒绝继续贷款,老客户纷纷终止合作,员工开始陆续辞职。李志远不得不变卖名下资产填补窟窿,包括那辆他引以为傲的奔驰S400。

  一夜之间,他几乎回到了十二年前白手起家时的状态,甚至更糟——那时他至少还有年轻人的冲劲和无所畏惧的勇气。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李志远不得不面对最屈辱的一幕:搬回与林静曾经的家取剩下的个人物品。根据离婚协议,房子归林静所有,她给了李志远一个月时间清理他的东西。

  开门的是岳母。老人眼中的冰冷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

  “静静去医院做复查了,小辉在上补习班。”岳母侧身让他进门,“你的东西大部分已经收拾好了,在书房。”

  李志远点点头,喉咙发紧。他走进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却发现这里已经几乎没有他的痕迹。客厅照片墙上,一家三口的合影全部换成了林静和儿子的单人照;卫生间里,他的剃须刀和洗漱用品消失无踪;书房中,大部分书籍和文件已经装箱打包,整齐地堆在角落。

  “她...静静的身体怎么样了?”李志远艰难地开口问道。

  岳母叹了口气:“比预想的好一点。医生说癌细胞没有扩散,但需要持续治疗和静养。”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志远,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没什么用,但静静从来没有希望你过得不好。”

  李志远不敢抬头看岳母的眼睛。他快步走进卧室,想拿走最后一些私人物品。床头柜上,摆着一本他从未见过的相册。鬼使神差地,他翻开来看。

  里面全是小辉从小到大的照片,每一张旁边都仔细标注着日期和事件。“小辉第一次走路,志远出差错过了”;“小辉小学入学,爸爸答应参加开学典礼但临时有会议”;“小辉十岁生日,爸爸迟到两小时”...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辉最近画的画:三个人手拉手,但中间那个高大的身影被用黑色蜡笔涂掉了,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爸爸不要我们了”。

  李志远的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那行字,忽然冲出卧室,在卫生间里剧烈地呕吐起来。他撑在洗手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眼袋深重、头发凌乱、西装皱巴巴的男人,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离开时,岳母递给他一个小纸盒:“这是静静让我转交你的。”

  回到酒店,李志远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他遗漏的零碎物品:一枚旧手表,几本商业书籍,还有——他呼吸一滞——那条林静发现的他出轨的领带。

  领带下压着一封信。李志远的手指颤抖着打开它。

  “志远: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还是回了家一趟。希望你现在一切都好。

  这条领带我洗过了,上面的痕迹已经去掉。我想你应该留着它,作为提醒也好,作为纪念也罢。

  医生说我的病很大程度上源于长期情绪压抑。我不怪你,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我也有我的问题。这些年来,我太专注于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忘记了自己首先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

  治疗期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我们都犯了错,你错在逃避,我错在沉默。现在说这些已无意义,只希望你能真正面对自己,不再用虚幻的投射填补内心的空虚。

  小辉还是很想你,如果你愿意,每周六下午可以来接他去玩一会儿。毕竟,你是他父亲。

  保重。

  林静”

  信纸从李志远手中滑落。他以为会看到指责、怨恨,甚至是快意的嘲讽,却唯独没有预料到这种平静的宽容。这种宽容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那晚,李志远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回到十二年前,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林静笑着把卤蛋夹到他嘴边,阳光透过简陋的窗帘照在她年轻的脸上,明亮而温暖。他伸手想触摸她的脸,梦境却骤然碎裂。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第二天到公司,李志远面临又一个打击:最后两位资深员工提出辞职。他们抱歉地表示,公司前景不明,养家糊口的人不能冒险。

  “李总,跟了您这么多年,说实话看到公司这样很痛心。”一位老员工在离开前忍不住说,“其实早在半年前,林姐就提醒过我们注意财务流程,说感觉有些不对劲...可惜那时候您...”

  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明白白。李志远愣在原地,想起林静确实多次问过他公司的情况,还建议他加强财务监督,却被他以“你不懂”为由搪塞过去。

  走投无路之下,李志远开始尝试联系昔日商业伙伴,希望能找到一线生机。大多数人都避而不见,少数愿意见面的,条件苛刻得近乎趁火打劫。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接到一个意外来电。

  “志远吗?我是周明,听说你最近遇到点困难?”电话那头是李志远大学时代的朋友,后来成了竞争对手,多年没有联系。

  两人在一家普通咖啡馆见面。周明直接推过来一个文件夹:“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这个项目可以帮你渡过难关,但不是白给的。我需要你团队的技术和经验,我们合作。”

  李志远翻开文件,那是一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小项目,当时觉得利润太低看不上眼。现在却可能是救命稻草。

  “为什么帮我?”李志远疑惑地问。商场如战场,落井下石常见,雪中送炭罕见。

  周明搅拌着咖啡,沉默了一会儿:“三个月前,你妻子林静找过我。”

  李志远猛地抬头。

  “她没说太多,只是说感觉你公司可能会遇到困难,如果我有什么小项目需要技术支持,可以考虑与你合作。”周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她说你其实很有才华,只是有时候容易看不清方向。那时候我还觉得奇怪,没想到...”

  李志远说不出一句话。原来即使在他最冷漠疏离的时候,林静仍在默默关注着他,甚至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铺好后路。

  带着一种混合着耻辱和感激的复杂心情,李志远接受了周明的合作提议。他退租了酒店公寓,搬进一个更小更实惠的出租屋,开始亲自带领剩余的小团队埋头工作。

  生活仿佛回到了创业初期:亲自见客户、跑现场、吃盒饭、加班到深夜。奇怪的是,这种物质上的倒退反而带来某种精神上的平静。他不再需要维持那个“李总”的形象包袱,只需专注于解决问题。

  一个周六下午,李志远终于鼓起勇气联系林静,请求见儿子。他提前一小时就到了约定的公园,紧张得像第一次约会。

  林静带着小辉出现时,李志远几乎没认出她来。化疗让她的头发稀疏了许多,戴着一顶简单的帽子,但气色比想象中好,甚至眼中有了某种他许久未见的光彩。

  小辉一开始有些躲闪,但孩子的好奇心很快战胜了隔阂。李志远没有像以前那样买昂贵的礼物或带他去豪华场所,只是简单地在公园散步,踢了会儿足球,吃了冰淇淋。

  分别时,小辉突然抱住他的腿:“爸爸,你下次还会来吗?”

  李志远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只要你愿意,爸爸每周都来。”

  回程的地铁上,李志远收到林静的短信:“谢谢你没给孩子买那些昂贵的玩具。小辉今天很开心。”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回复道:“应该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身体怎么样?”

  “还好。下周做最后一次化疗。”

  “需要我...陪你去吗?”

  那边输入了很久,最终回复:“不用了,妈妈陪我。谢谢。”

  李志远放下手机,看着地铁窗外飞驰而过的黑暗。隧道尽头有光点逐渐扩大,就像他混沌生活中的一丝微光。

  公司的新项目慢慢有了起色。虽然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但至少稳定了团队,带来了持续收入。李志远学会了亲自核对每一份合同,关注每一个细节,不再好高骛远。

  有时加班到深夜,他会想起林静信中的话:“面对自己,不再用虚幻的投射填补内心的空虚”。他开始明白,自己出轨的冲动并非源于婚姻不幸或性吸引力,而是中年危机下的自我怀疑和逃避。杨小雨只是他为自己构建的虚幻解药,证明自己仍然年轻有为,仍然被人渴望。

  一个雨夜,李志远整理旧物时,再次翻出那条领带。他犹豫片刻,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而是挂在了出租屋简陋的衣柜里。它不是荣誉的勋章,也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一个提醒——关于人是如何自我欺骗、自我毁灭,又如何有可能从废墟中重新站起来的提醒。

  警方通知他杨小雨一案即将开庭审理,问他是否愿意出庭作证。李志远同意了。

  开庭那天,他提前到达法院。在走廊里,他看到了被法警押送的杨小雨。她瘦了许多,脸上没了曾经的甜美笑容,眼神躲闪。

  就在擦肩而过时,杨小雨突然抬头看他一眼,低声说:“对不起。”

  李志远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只是你的错。”

  作证过程中,李志远客观陈述了事实,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为自己开脱。当辩护律师试图将部分责任推给他,暗示他是主动出轨时,李志平坦承认:

  “是的,我做了错误选择,辜负了家人的信任。但这不意味着被告的行为就是正当的。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庭审结束后,李志远在法院门口意外遇见了林静。她显然是来做旁听的,站在廊柱下,撑着一把蓝色的雨伞。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一时无言。

  最后是林静先开口:“小辉说你想带他去科技馆。”

  “嗯,下周六。”李志远小心地回答,“如果你觉得不合适...”

  “挺好的。”林静微微一笑,“只是别又答应了他却临时取消。”

  “不会了。”李志远郑重地说,“再也不会了。”

  雨渐渐小了,天空露出一角湛蓝。两人并肩走下法院台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太近也不太远。

  “我送你回去吧?”李志远试探着问。

  林静摇摇头:“不用了,我打车就好。”

  一辆出租车适时停下,林静拉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回头说:“志远,你看起来...状态好多了。”

  “你也是。”李志远真诚地说,“真的很美。”

  林静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眼角泛起细纹:“医生说再过一个疗程,我就能完全康复了。”

  车门关上,出租车汇入车流。李志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动。

  他知道,有些裂痕永远无法完全修复,有些信任一旦失去就很难重建。林静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但或许,他们可以建立起某种新的关系——不是为了孩子假装,而是两个经历过风暴的成年人之间的理解与尊重。

  手机震动起来,是周明打来讨论新项目进展的。李志远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接通电话,向着地铁站走去。

  路还很长,但他终于学会了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不再寻找虚幻的捷径与救赎。那个曾经幻想通过“换妻”重获新生的男人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学会与自己的残缺和平共处的中年人。

  在地铁口的报亭边,李志远停下脚步,买了一份小辉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