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血(四)(388)-《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脐带血(四)

  卫生间的门板被拍得砰砰作响,婆婆尖利的声音和儿子愈发响亮的不满啼哭穿透门板,像钝刀子割着刘岚的耳膜。

  “岚岚!你作死啊!躲在里面干什么!辉辉哭成这样你没听见吗?快点出来!”

  她趴在冰冷的瓷砖洗手池沿上,干呕的欲望还在喉咙深处痉挛,滚烫的包子碎屑和酸水灼烧着食道。门外那个被称作“辉辉”的、代表着“根”与“圆满”的婴儿,他的每一声哭嚎都像在抽打她的神经,提醒着她那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赢得了什么,又代价几何。

  而门内,这个逼仄的、充满污秽气味的小空间,反而成了她唯一能蜷缩的角落。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地冲下来,她掬起一捧,猛地扑在脸上,试图浇灭那从内里灼烧她的火焰。水珠混着眼泪和汗滴落,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头发凌乱、眼神涣散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惊。

  “砰!砰!岚岚!听见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水汽的冰凉和绝望的铁锈味。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猛地直起身。

  拉开门。

  婆婆抱着哭闹不止的王光辉,正一脸怒容地站在门口,看见她出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你到底在里头搞什么名堂?!孩子哭得背过气去你都不管!买个包子也能买出毛病来?金辉还躺在那儿呢,你……”

  刘岚的目光越过婆婆,直直看向病床上的金辉。

  孩子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们,看着这场因她而起、却又似乎与她无关的吵闹。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虚无。

  婆婆的絮叨在这目光里卡了壳,她也意识到了什么,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不满:“……行了行了,赶紧哄哄辉辉,哭得我心慌。”

  刘岚伸出手,不是去接儿子,而是指向病房门,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妈,你带光辉先回家。”

  婆婆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回家?我这才刚来!金辉这儿……”

  “金辉需要安静。”刘岚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弦,“您带光辉回去。现在。”

  婆婆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媳妇:“刘岚!你这是什么意思?赶我走?我是来帮忙的!你一个人能弄得过来?再说辉辉……”

  “他哭是因为饿了或者拉了,您能处理好。”刘岚的目光依旧钉在金辉身上,仿佛多看婆婆一眼都会耗尽她最后的气力,“医院细菌多,孩子小,总待在这里不好。金辉也需要休息。”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语气却冷硬得像块石头。婆婆脸上挂不住了,声音拔高:“你这是嫌我碍事了?我老王家的孙子,我多看看怎么了?金辉是我孙女,我……”

  “妈。”刘岚终于转过头,看向婆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求您了。先回去。”

  那声“求您了”里没有一丝恳求的意味,反而像最后通牒。

  婆婆被她眼里的神色慑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她看看怀里渐渐止了哭声、开始啃手指的孙子,又看看病床上无声无息、仿佛一碰就碎的孙女,最后狠狠瞪了刘岚一眼,抱着孩子,嘟囔着“真是疯了……不知好歹……”,终究还是扭身走了。

  病房门“咔哒”一声关上。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点滴液滴落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城市的模糊噪音。

  刘岚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再次开始麻木。然后,她慢慢地走到金辉床边,慢慢地坐下。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女儿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触碰到那片皮肤,冰凉。

  金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她。

  没有问奶奶和弟弟为什么走了,也没有问刚才的吵闹。她就只是看着。

  刘岚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她想说点什么,解释,道歉,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可笑。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通着留置针的手臂,将女儿那轻得吓人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身子,轻轻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金辉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慢慢地松弛下来。她没有回抱妈妈,也没有哭,只是将额头抵在刘岚的胸口,像一个终于找到巢穴却已筋疲力尽、连哭泣力气都没有的幼鸟。

  刘岚抱着女儿,下巴轻轻蹭着她稀疏柔软的头发。消毒水的味道,女儿身上病弱的微涩气息,还有自己衣服上残留的包子油腻味,混合成一种奇异而残酷的气味,笼罩着她们。

  她一动不动地抱着,仿佛要用这个拥抱填补所有亏欠的时光,堵住那条正在漏走女儿生命的裂缝,驱散盘踞在女儿心头的、关于“妹妹会死”的巨大误解和恐惧。

  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徒劳。

  窗外的天光完全亮了起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在病房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光带里尘埃浮动。

  在一片死寂的明亮里,刘岚终于感觉到,怀里那具小小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在枝头承受不住重量时的、最终的颤栗。

  她收紧了手臂。

  无声的泪,终于从她干涩刺痛的眼眶里汹涌而出,滚烫地跌落,迅速湮没在女儿病号的布料里,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