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声(九)(352)-《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杜鹃声声(九)

  菲菲那带着阳光和奶香的小身体,沉甸甸地依偎在我怀里,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小脸蛋上还挂着甜甜的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我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最安稳的锚点。老家的夜,带着熟悉的、混合着柴火和泥土的气息,沉静而安稳。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更衬得这乡下的夜晚静谧深沉。

  我僵硬地靠在老式木床的床头,怀里是女儿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温暖,身体却如同浸在冰水里。菲菲均匀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带着孩子特有的香甜气息,每一次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睡得那么沉,那么安心,仿佛“爸爸”和“妈妈”共同构建的那个温暖坚固的堡垒,从未坍塌过一丝一毫。她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对即将到来的“全家团圆”和“新年新衣”的纯真期待。

  这期待,像一座温暖而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黑暗中,我睁着眼,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脑海里翻腾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娄底那间顶楼出租屋,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雷春燕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的身影,那张被绝望和污垢覆盖的灰败的脸;床上,玥玥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彻底封闭了感知的幼兽,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空洞,还有那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菲菲叠好的、五彩斑斓的纸星星,安静地躺在我的旧外套口袋里,此刻却像一块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烫着我的皮肉。

  两个女儿。一个在纯真无知的暖梦里酣睡,一个在冰冷绝望的深渊里沉沦。而我,这个她们都称之为“爸爸”的男人,站在撕裂的深渊边缘,被巨大的无力感和撕扯感反复凌迟。

  谎言。巨大的谎言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脖颈,越收越紧。对菲菲撒下的谎言(“忙完就去接你”),对玥玥无法言说的真相(“我不是你生父”),对雷春燕那无法消弭的恨意与此刻不得不绑在一起的命运……还有严振邦那张在拘留所铁窗后怨毒扭曲的脸,像潜伏在黑暗里的毒蛇,随时可能窜出给予致命一击。

  这一夜,漫长如一个世纪。我抱着菲菲温热的小身体,感受着她平稳的心跳,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却在绝望的冰窟里疯狂挣扎,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痛楚。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第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蒙尘的窗棂,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中,陷入一种半梦半醒、混乱不堪的浅眠。

  梦里,光影交错,支离破碎。一会儿是菲菲仰着小脸,兴奋地问我“爸爸,我的新裙子好看吗?”,一会儿画面陡然切换成玥玥在“爱心之家”后院,被几个大孩子推搡着跌进肮脏的泥水里,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望着我,无声地控诉;一会儿是雷春燕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一下下磕出鲜血;一会儿又变成严振邦狞笑着,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一步步逼近缩在角落的玥玥……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扭曲着,被一声声凄厉执拗的“咕咕——咕——咕——”的杜鹃啼鸣撕得粉碎!

  “爸——爸——!醒醒!太阳晒屁股啦!” 菲菲清脆欢快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梦境。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头上全是冷汗。菲菲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正趴在我身边,用小手用力摇晃着我的胳膊,小脸上满是明媚的笑意,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新一天的期待。“奶奶做好早饭啦!香喷喷的红薯粥!爸爸快起来吃!吃完我们就回家接妈妈和妹妹吗?” 她歪着头,充满期待地问,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板上钉钉的事情。

  “回家接妈妈和妹妹”……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菲菲乖……” 我艰难地坐起身,声音干涩沙哑,避开女儿那双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所有污浊的眼睛,“爸爸……爸爸还有点急事,要……要赶回城里处理一下。很快,处理完就回来接你,好吗?” 我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拂过她柔软的发顶,指尖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菲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大眼睛里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小嘴委屈地扁了起来:“啊?又要走啊?昨天不是说忙完了吗?爸爸骗人……”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望和不解。

  “菲菲!” 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走了进来,看到菲菲委屈的小脸,立刻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堆起慈祥的笑容哄道,“爸爸工作忙,要赚钱给菲菲买新衣服呀!乖,来,跟奶奶吃早饭。等爸爸忙完,肯定第一时间回来接我们菲菲!”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快走。

  菲菲看看奶奶,又看看我,虽然依旧委屈,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只是那明亮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失落阴霾。她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奶奶喂到嘴边的粥,不再看我。

  那失落的眼神,比任何哭闹都更让我心如刀绞。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不敢再看女儿一眼,哑着嗓子对母亲说:“妈……我走了。菲菲……辛苦您了。”

  “走吧走吧,路上小心。” 母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和忧虑,“……那边……唉,你自己当心点。”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老屋的门。清晨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激得我浑身一颤。身后,隐约传来菲菲带着哭腔的问话:“奶奶……爸爸是不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