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声(三)(346)-《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杜鹃声声(三)

  那声嘶喊,如同杜鹃泣血,撕裂了“爱心之家”后院死寂的空气,却未能穿透玥玥眼中那片凝固的、深不见底的空洞。她瘦小的身体在我凄厉的呼唤中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壳里,沾满污秽的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下去,几乎要埋进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里。那是一种本能的、刻入骨髓的恐惧,并非源于认出我,而是对任何突然的声响和靠近的强烈抗拒。

  “别怕!玥玥!是我!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我踉跄着扑上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靠近她。

  可我的靠近,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她更大的惊恐!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情绪——纯粹的、濒死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拼命向后缩,沾满脏水的双脚在冰冷的地面上胡乱蹬踹,试图逃离我伸出的手,仿佛我是比身后那肮脏厕所更可怕的怪物!

  她认不出我?还是……不敢认?巨大的恐慌和痛楚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她颤抖的肩膀只有几寸,却如同隔着万丈深渊。

  “干什么呢?!谁让你进来的?!还吓唬孩子?!”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在身后炸响。

  我猛地回头。一个穿着廉价紫色羽绒服、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叉着腰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口,脸上横肉堆积,一双三角眼正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不耐和居高临下的审视。她就是那个“刘老师”?

  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我干什么?!” 我猛地直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她,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咆哮,“我倒要问问你们在干什么?!看看孩子!看看她成什么样子了?!你们这是爱心之家?我看是阎王殿!!” 我指着地上瑟瑟发抖、满身污秽的玥玥,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她身上的伤哪来的?!谁打的?!你们给她吃的什么猪食?!把她当牲口使唤?!”

  我的咆哮在破败的后院回荡,震得那胖女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强烈的蛮横取代:“你谁啊你?!在这里撒什么野?!这孩子是她妈送来的!我们管吃管住,教她规矩,怎么了?!小孩子干活锻炼锻炼身体有什么错?她自己笨手笨脚摔的,怪谁?饭不好?有得吃就不错了!嫌不好接走啊!” 她唾沫横飞,理直气壮,仿佛在陈述天经地义。

  “接走?!” 我怒极反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好!我现在就接走!她的东西呢?!”

  “接走?” 胖女人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和鄙夷,嘴角撇了撇,“说得轻巧!她妈交的钱只够到这个月底!想现在接人?行啊,把下个月的费用补上!还有伙食费、管理费、水电费……杂七杂八加起来,先拿两千块来!少一分都别想!” 她伸出手,油腻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姿态傲慢得像在施舍。

  两千块?!敲骨吸髓!看着地上玥玥那惊恐无助、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张市侩贪婪的嘴脸,一股狂暴的杀意几乎冲昏了我的头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血管在太阳穴突突狂跳!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了后院。

  “建业!建业!” 带着哭腔的嘶喊。

  是雷春燕!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鬼,身上那件褪了色的棉袄沾满了灰尘,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几乎是扑到了我面前。

  “建业!别!别动手!” 她死死抓住我捏紧的拳头,力气大得出奇,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钱……钱我给你!我给!你别……别惹事!求你了!别吓着孩子!求你了!” 她语无伦次,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流淌。

  她看都没看那个叉着腰的胖女人,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几个口袋里疯狂摸索。掏出来的,是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十块、二十块零钱,还有一个瘪瘪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钱包。她颤抖着打开钱包,把里面仅有的几张红色百元钞全抓了出来,连同那些零碎的票子,看也不看,一股脑地塞到那个胖女人手里,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刘……刘老师!钱!都给你!放我们走!放孩子跟我们走!求求你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胖女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出。她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叠新旧不一、加起来绝对不超过七八百块的票子,又抬眼看看状若疯癫、涕泪横流的雷春燕,再看看地上那个脏兮兮、眼神空洞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我赤红、如同要噬人的眼睛上。她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大概也觉得眼前这家人透着邪乎和麻烦。她掂了掂手里的钱,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哼!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算了算了!晦气!赶紧带着你的赔钱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她像驱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扭着肥硕的腰肢,骂骂咧咧地走回了那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小楼。

  钱,像废纸一样被施舍了。雷春燕却如蒙大赦,猛地瘫软了一下,随即又像上了发条般扑向地上的玥玥。

  “玥玥!我的玥玥!妈妈来了!妈妈来了!不怕了!我们回家!妈妈带你回家!” 她哭喊着,张开手臂就要去抱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玥玥肩膀的瞬间——

  一直如同惊弓之鸟、对所有靠近都充满恐惧的玥玥,身体猛地向后一缩!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雷春燕的身影,随之爆发的,不是依赖,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比面对我时更强烈、更尖锐的、混杂着恐惧和……恨意的光芒!她喉咙里发出“啊”的一声短促尖叫,像被滚烫的开水烫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沾满泥污的小脸上写满了抗拒和厌恶,拼命摇头,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眼前这个女人比魔鬼还要可怕!

  雷春燕的哭喊戛然而止,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被雷劈中的、难以置信的惨白和绝望。她看着自己女儿眼中那赤裸裸的恐惧和恨意,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噗通!”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后院里格外清晰。

  “玥玥……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她把头深深埋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悲鸣,混合着绝望的呜咽,“妈妈是猪油蒙了心……妈妈不是人……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我的孩子……”

  泪水混着地上的泥污,在她脸上冲刷出肮脏的沟壑。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忏悔,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凄凉而无力。

  我站在一旁,看着跪地恸哭的雷春燕,看着蜷缩在墙角、满眼恐惧和恨意盯着自己亲生母亲的玥玥,再看着这破败如废墟的“爱心之家”,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全身。家?早已粉身碎骨。血缘?此刻成了最锋利的讽刺和痛苦的根源。那笔迟来的赔偿款,安静地躺在卡里,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嘲笑着我们每一个人在这场悲剧里扮演的丑角。

  法律给了我一个冰冷的数字作为交代,却无法缝合这血肉模糊的情感废墟。严振邦还在拘留所里,而他的女儿,我的女儿,正用一种看仇人的眼神看着她自己的母亲。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不知藏在哪里的杜鹃,又开始了它那一声声凄厉而执着的啼唤。

  “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

  声声泣血,声声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