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水(三)(320)-《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冲水(三)

  冰箱门关上的沉闷声响,隔绝了那几根冻得硬邦邦、裹着碍眼白霜的香蕉。指尖残留的冷意如同细小的冰针,沿着手臂的经络悄然向上蔓延,试图重新冻结那些被孙子稚嫩笑脸短暂焐暖的角落。客厅里,阳台藤椅上公公沉默的侧影,和他落在李啸乌黑发顶上那缓慢而笨拙的轻抚,形成一幅无声的静默画。城市的流光溢彩在窗外无声奔涌,映照着这方寸之地的冷暖交织。

  日子似乎被那晚孙子充满活力的“哗啦啦”冲水声撬开了一道缝隙,艰难地继续向前滚动。那令人皱眉的气味出现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偶尔飘散出来,公公的反应也快了许多,水声总能在李啸捏起鼻子准备“召唤大怪兽”之前就及时响起。家里的空气不再像之前那般滞重得令人窒息,但一种微妙的小心翼翼依然悬浮着,如同薄冰,经不起一丝多余的重量。我照例熬汤,切水果,公公照例坐在他的藤椅上,只是他浑浊的眼睛偶尔会追随着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李啸,那目光里沉淀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唯有看着心头肉时才有的专注。

  矛盾并未消失,只是暂时沉潜。公公依旧极少主动与我说话,偶尔的交流也仅限于最简短的“嗯”、“好”。那句“在儿子家”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我心底,每一次看到他沉默的背影,那刺就隐隐作痛。他对李伟说话时,声调会自然拔高,语气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那是血脉相连的底气。而对我,那份客气里总带着一层疏离的薄膜。

  僵持在一个普通的午后被意外打破。李啸午睡醒来,揉着眼睛跑到厨房,小脸皱成一团:“妈妈,我饿。” 冰箱冷藏室里空空荡荡,连常备的软蛋糕也没了踪影。我蹲下身,带着歉意:“啸啸乖,蛋糕吃完了,妈妈马上去买,你先吃点香蕉好不好?” 我拉开冷藏室抽屉,拿出那几根特意留着的、已经熟透变得格外绵软的香蕉,剥开一根递给他。

  李啸啃着香蕉,大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显然不太满足。这时,一直沉默坐在阳台的公公忽然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急。他径直走向玄关,抓起他的旧布帽子扣在头上,含糊地丢下一句:“我……我出去一下。” 没等我们回应,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

  我和李伟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公公来长沙后极少独自出门,这城市对他而言陌生而庞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锅里的汤咕嘟作响,我的心思却全在门外。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有些迟疑和费力。门开了,公公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附近连锁糕点店标志的塑料袋。他避开我的目光,径直走到李啸面前,把袋子往孙子怀里一塞,声音带着点完成任务般的急促和不易察觉的讨好:“啸啸,给……软和的。”

  李啸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块精致的、裹着厚厚奶油的蛋糕卷。公公看着孙子开心的笑脸,布满皱纹的脸上也舒展开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得意。然而,当李啸拿起一块蛋糕卷咬下去时,他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爷爷,这个……硬硬的。” 他指的是里面作为夹心的、烤得酥脆的薄片。

  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凑近些,浑浊的眼睛努力分辨着袋子上的字,又看看孙子手里咬开的蛋糕,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茫然地“哦”了一声。他显然没弄明白包装上“酥脆夹心”的含义,只记住了“软和”两个字,就急匆匆买回来了。一丝清晰的尴尬和挫败感迅速爬上了他苍老的脸庞。

  我默默走过去,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蛋糕卷,轻轻掰开,将那层酥脆的夹心薄片仔细地剔除掉,只留下里面真正松软的蛋糕胚和奶油,递给李啸:“好了,现在软了,吃吧。” 李啸立刻又开心起来。

  公公看着我剔除夹心的动作,又看看孙子满足的吃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拖着步子慢慢走回阳台,重新坐进他那张藤椅里。他的背脊似乎比刚才出去前更佝偻了几分,像一张被无形重量压弯的弓。那袋被嫌弃的“硬蛋糕”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一个无声的证明,证明着衰老带来的力不从心与沟通的艰难天堑。

  晚饭后,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冲刷碗碟的声音。李伟在帮我擦干碗筷,客厅里传来李啸缠着爷爷讲故事的稚嫩声音。我背对着客厅,低声对李伟说:“下午……爸出去给啸啸买蛋糕了,就是买错了,里面有硬的夹心。”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对那冒失出门的担忧,对他买错的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啊?”李伟显然很意外,停下手里的动作,“他一个人去的?那家店还有点距离……”

  “嗯。”我应了一声,将洗好的汤碗递给他,水流声掩盖了我声音里细微的波动,“啸啸说硬,我就把硬的挑出来了。爸他……好像有点难受。” 我顿了一下,补充道,“那蛋糕,其实挺贵的。”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边,一个影子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公公不知何时离开了李啸身边,正背对着我们站在门边,面朝着阳台外沉沉的夜色。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僵硬,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单薄而佝偻的轮廓,那背影里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我说他“有点难受”,听到了我说那蛋糕“挺贵的”。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水流声、李啸的童音,都变得遥远模糊。我清晰地看到,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下,肩膀极其细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那颤抖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沉重,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悲鸣。他没有回头,只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面对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和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愧疚和无措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李伟也察觉到了异常,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即也沉默下来,脸上写满了复杂的忧虑。

  那个夜晚,家里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大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滞。公公早早地就回了给他临时安置的小房间,门轻轻关上,隔绝了所有声响。李啸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变得格外安静。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平时稍早,准备熬一锅公公